大中学衔接能培养出拔尖人才吗?

作者: 周游

大中学衔接能培养出拔尖人才吗?0

“周末学堂——复旦大学拔尖学科高中先修计划”课堂。图/复旦大学信息公开网

近日,北京大学官宣,向北京市20余所知名中学授牌第二期“北京大学博雅人才共育基地”(以下简称“共育基地”),未来将为基地学校提供师资和课程支持。这是继2021年首期授牌后,北大对大中衔接模式的进一步探索。清华大学紧随其后,与北京市朝阳区6所中学达成合作意向,旨在挖掘学生潜质,培养拔尖创新人才。

今年3月,复旦大学第四期“周末学堂”拔尖学科先修计划启动选课。该计划面向上海所有高一学生,共开放1200余个名额,为其提供与教授面对面交流、体验大学科研氛围的机会。上海市延安中学的高一学生魏蔓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选课开放当日上午9:40,她就一直不停地刷新选课小程序,10:00正式开放选课后两分钟内就显示课满。她庆幸自己抢到了“入场券”。

去年5月,教育部等部门共同颁布《关于加强新时代中小学科学教育工作的意见》,明确鼓励高校和科研院所主动对接、引领中小学科学教育,完善大中小学协同育人机制。近年来,国内多所高校联合相关中学开始涉足大中衔接,探索拔尖创新人才选拔和培养。所谓大中衔接,通常指采用大学教师进中学、中学生进大学两种模式,意在促进大学在人才选拔过程中的深度参与,并将培养过程向中学延伸。

清华大学教育研究院长聘副教授阎琨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目前国内大中衔接模式的探索还停留在初级阶段,大中衔接不够紧密连贯。人才培养通常被认为是高等教育的使命,暂未建立起不同学段贯通、协同的拔尖人才教育体系。即便中学的课程方案有一定改进,仍难以完全对接大学,人才选拔更依赖于分数而非专业契合度。各高校自发进行探索,距离系统的大中贯通有序培养体系,还有距离。

有限的下沉

家住北京市海淀区的高晨曾在教育信息化领域工作过近5年,女儿在北京市某重点中学读八年级。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最近频繁有学生家长向她咨询“怎么才能让孩子上高校的大中衔接项目”“这些项目和尖子班、早培班有什么关系”等问题。在她看来,因为涉及升学路径可能的变化,高校和中学联手培养拔尖创新人才一直是家长和学生关注的热点。高晨认为,近年来,各地高校倾注越来越多资源与中学展开合作,其目标不是靠建立尖子生“抱团”的特殊班级来冲击名校或获得录取优势,而是探索中学人才选拔的有效新路径。

北大招生办官网显示,“共育基地”是北大为加强大学和中学的双向交流,而设立的一种拔尖创新人才培养模式,于2021年4月起在全国范围内遴选中学,为其授牌。项目原则上三年一期。截至今年3月底,全国共有343所中学成功入选2024~2026年度的“共育基地”。第二期“共育基地”开放了7个学科方向,一所中学可申请多个但不超过四个学科。北大组织专家通过材料审核、实地考察等方式,对申请中学综合评审。每申报并通过一个学科,中学就被视为拥有一星,最高可被授牌为四星“共育基地”。

今年3月,北大举办了拔尖创新人才选拔与培养研讨会。会上,北大教务部副部长、招生办公室主任黄宗英表示,“共育基地”将通过学术讲座、学生社团、寒暑期课堂和各种学科竞赛等形式,加强中学与大学间的交流。未来,中学生将有机会进入北大多所实验室,北大的专家教授也会走进中学课堂。

各学校官方微信公众号或社交媒体平台上,无一例外地将入选作为喜报进行第一时间公开报道。广州华南师范大学附属中学(以下简称“华附”)2021年入选三星“共育基地”,今年入选四星基地。该校党委书记、校长姚训琪对《中国新闻周刊》称,“共育基地”星级除了与学科相关外,也反映了中学能够为大学提供的生源数量,是中学教学实力的一种证明。共育模式不是为了应付升学,也不存在降分录取、“直通”合作高校等影响公平性的机制。据了解,目前,北大对该校的支持是零散、不成体系的,还停留在课外辅助的层面。姚训琪认为,只通过一学期若干次的大师讲座、游学、社会实践等无法达成双方的深度合作。入选“共育基地”以来,华附进入北大、清华等名校的毕业生数量也没有明显变化。

多位“共育基地”中学的老师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没有在实际教学过程中感受到基地带来的变化。重庆某重点中学一位高中数学老师表示,成为“共育基地”这三年来,学校确实组织了多次线上讲座,涉及科学史、地球空间物理、数学人物等专题。他回忆,2021年11月,中国科学院院士、北大数学科学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田刚曾给学校学生带来《走进数学》专题讲座,从建筑几何对称、旋转与平移等方面讲述了数学的应用。虽然大师讲座让中学生提前窥见了大学学习的脉络,但其在发现和培养拔尖创新人才方面所起的作用还是太小了。

大学教师下沉难、与中学合作的教学活动过于零散,是共育模式下的大中衔接探索遇到的普遍问题。浙江大学科举学与考试研究中心主任刘海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深度介入对大学而言有困难,大学教师很难花大量时间给中学授课或进行系统化培养,目前多数通过讲座、周末兴趣班等方式实现共育,侧重学科理念和部分学科知识的传授。大学的本职工作还是人才培养,现在要加强其在人才早期选拔中的作用,还需要探索更系统的方式。

阎琨指出,大学和中学现在依然处于培养和选拔分离的状态。在培养理念上,当前我国的人才培养以高考为分界线,切断了基础教育和高等教育的有机联系。基础教育阶段主要用应试衡量有潜质的学生,而不是培养拔尖人才教育所需的创造型人才。大学和中学对于“人才”的定义不同,所采用的评价工具和标准也有差异,因此,大中培养的嵌合链接性不足。阎琨认为,大中贯通培养是一项系统工程,大中衔接模式探索是其第一步。

“大学不能等着中学把培养好的人才送到自己手里。”姚训琪表示,下沉不一定能做到有效衔接,但大学不主动下沉,中学就只能在教育部的框架和指引下进行有限创新。单靠中学的力量不足以推进升学路径的多元化改革,单一升学路径很难培养出真正的拔尖创新人才。

万里挑一的向上衔接

在阎琨看来,国际上拔尖创新人才的发掘时期不断前移,大中贯通式培养是一个势在必行的趋势。而贯通式培养最重要的落地方式之一就是教学呼应和课程衔接,即由资深大学教授与中学教师协作,对拔尖学生的教学内容和方法合理调整,逐步推进项目式、探究式教学,使中学教育能有效呼应后续的大学教育。

姚训琪表示,中学最需要的就是成体系的大中衔接课程。华附自身也在组建大学先修班,让学生有机会去提前接触大学授课方式和内容,但目前局限于较少的理科学科。优秀高中生学有余力,完全可以提前进修大学课程。但是中学老师很难体系化开设这类课程,因此中学很希望大学在课程架构方面给予支持。

大学先修课在国内已有探索。复旦大学官网显示,“周末学堂”始于2021年,今年已是第四期。课程涵盖中国语言文学、哲学、经济学、数学、物理学、基础医学等十大学科,课程设计偏重于培养创新精神和基础学科学习兴趣,难度和深度介于大学和高中教育水平之间。“周末学堂”先修计划,每名上海市的高一学生可选一门课,在3月至6月的部分周末前往复旦大学相应学院上课,总计8个周末。按照教学计划,学生将在暑期参加各课程对应的体验营。

魏蔓今年已经参与了三次“周末学堂”课程。她选择的是《临床医学探秘》,每次课程有不同的主题。她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单次课程时长约两个半小时,完整听完比较累,但课程内容丰富有趣,考核压力也不大。她非常喜欢3月底一次关于内镜技术和消化道疾病的课程,授课老师来自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内科教研室,讲授十分生动。课后,老师会推荐一些阅读材料。她表示,这门课结业后,如果自己以后进入复旦大学,按规定可以兑换相应通识课的学分。

让中学生提前走进大学被称为大中衔接模式中的“向上衔接”。自2013年来,国内开始实施中学生科技创新后备人才培养计划,简称“英才计划”。该计划由中国科协和教育部共同组织,目的是促进高校优质科技教育资源的开放,建立发现拔尖创新人才的途径。“英才计划”主要面向学有余力的中学生,涵盖数学、物理、化学、生物、计算机五大自然科学领域。学生在大学教授指导下,进入大学实验室参与为期一年的科研实践。2024年,“英才计划”计划培养1800余名中学生,全国26个城市的58所高校参与选拔。该计划不与高考挂钩,但遴选严格,是向上衔接的一项重要尝试。

姚训琪表示,大学教师下沉至中学的模式,很难开设实验课程,想要提前接触科研、锻炼理科实验能力,还需要走“英才计划”这条路。广东省英才计划主要依托中山大学、华南理工大学等高校课题组,带领中学生进行学术训练,基本上算是万里挑一,很难推广。

向上衔接模式对中学生本身也提出了更高的挑战。虽然通过“周末学堂”对大学学术研究有了具象的认识,但魏蔓还是有很大一部分内容听不懂。她表示,周五晚上,她通常会陷入焦虑,考虑要不要在周六的课上赶一部分作业,因为“高中生还是把作业放在首位的”。上海市市西中学的一名高一学生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周末学堂”上做完一张数学卷子、课只听一小半是常态。先修课程的初衷是让学生发现并追求兴趣,感受各学科科研的魅力,但前提是“作业能做完”。

高晨的担忧是,无论是下沉还是向上,学有余力这一前提意味着新一轮的掐尖培养和分数互拼。高晨的女儿就读于北京市某重点中学的“2+4”班。“2+4”指2年初中4年高中,是近年各地中学自行探索的初高中贯通培养模式。该模式下,高中学校在自身初中部选拔部分成绩优异的学生,这些学生可以签约直升,即从初三开始接触或直接上高中课程,而不需要中考成绩。这种模式强调初中与高中课程的衔接,学生在初中阶段就能接触到高中的课程内容,从而实现更平滑的过渡。

该模式采取末位淘汰制,八年级下期末考试表现不佳的学生将被转入正常的“3+3”班,重新面临中考压力。压力下,高晨女儿已经表现出较为明显的厌学情绪。高晨称,两年学完初中三年课程,初三还要直接上难度,对很多学生来说很痛苦。“2+4”的本意是让优秀学生更从容地应对高考,但高晨认为,许多不那么优秀的学生可能会在家长压力下通过课外补习临时提高分数,而进入后又无法适应环境,孩子被新制度裹挟着内卷。

大中衔接是否也会走上掐尖培养的老路?阎琨表示,目前大学对拔尖人才早期培养的参与局限在结果性选拔而非过程性培养。尽管存在 “英才计划”等项目,但这些项目的受众有限,且导师与学生的联系相对松散;探索此类模式的初衷就在于打破应试选拔的单一局面。因材施教是必要的,中学不应把所有资源全部投向应试培养。很多孩子的特长不是显性的,尽早发现和培养孩子成长过程中涌现出的多元化天赋特长,并进行持续有效培养更重要,这正是大中衔接要做的事。

刘海峰认为,国内大学竞相开设“共育基地”或“优质生源基地”,其实存在人才竞争的成分。大学、中学都在通过这种方式“卷”生源,拓宽招生赛道。

下沉和向上的双向奔赴

魏蔓现在仍不确定自己之后是否要报考复旦大学,或者是否想要学医。她在“周末学堂”的学生群内认识了一位复旦大学2023级基础医学专业的学长,后者也在高中时期参与了“周末学堂”先修计划。学长告诉她,《基础医学探秘》的一堂课触发了他对罕见疾病研究的兴趣,最终促使他选择了医学专业。但魏蔓认为,短时间内确定自身的长期志趣很难,她报名“周末学堂”的动机之一就是想看看兴趣能不能让自己坚持下来。

阎琨表示,许多科学研究所需的重要品质,如志趣和创造力,很难在短期内准确鉴别,需要长期跟踪观察并予以记录。从国际培养经验看,许多国家都会在早期培养阶段按照一定比例确定培养对象,给予其区分性教育。因此,基础教育应对天资卓越儿童的征兆保持敏感,对拔尖人才展开个性化培养,而高等教育针对拔尖人才的天赋领域进行专业化培养。协同形式上,阎琨认为高校应利用知识和资源密集的优势,提前介入拔尖人才的培养过程,向中学传递不同学科期待学生具备的专业知识储备,中学可以据此在不同学段的知识衔接上作出调整和改革。大中衔接应是下沉和向上的双向奔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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