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阿勒泰》中寻觅心灵的安宁居所

作者: 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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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我的阿勒泰》剧照。图/受访者提供

大雪封门的日子,李文秀搬出一杆铁锹,在淡蓝色的窗棂和木门前,一铲又一铲,可是雪毕竟太厚,“挖了两三米就没力气了。于是,在冬天最冷的漫长日子里,没有一行脚印能通向我的家”。伴随着李娟散文集《我的阿勒泰》里的句子,故事开始了。

如果一个人没有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是不是就没有用?根据李娟同名散文集改编的剧集《我的阿勒泰》给了我们一个全新的答案:你看这个草原上的树和草,有人吃有人用,便叫有用,要是没有人用,它就这么待在草原上,也很好。

没有轰轰烈烈,也没有如火如荼,就这样一部看似平淡、娓娓道来的8集迷你剧,却在5月7日央视开播当天就收视登顶,且连续四天蝉联当日电视剧榜收视率第一名,爱奇艺同步上线后,站内热度迅速突破7200,成为爱奇艺热度最高的迷你剧,收获8.8分的豆瓣高分。

在那个远山淡影的阿勒泰,人很渺小,渺小到被山川草原淹没,可是人又很自由,山川大地不评价你,只是张开怀抱迎接你。在哈萨克文化中,人与人之间的友情或爱情,都源于被看见,所以在哈萨克语中,“我喜欢你”就意味着“我清楚地看见你”。借由《我的阿勒泰》这部剧集,我们也得以清晰地看见自己。

抵达理想之地

回想起自2021年底,《我的阿勒泰》立项开始,无时无刻不萦绕的迷茫和焦虑,齐康感觉恍若隔世。当时愿意冒风险,做一部散文改编的剧集,肯定相信它“不错”,或者说相信它会带来新鲜感,但能收获如此大范围的共鸣,成为爆款,是他无论如何没想到的。

项目的源头得回溯到2018年10月,那时,齐康刚到爱奇艺不久,“主业”在剧集开发。有一天,接到老同学滕丛丛的电话,他们同属北京电影学院2005级,不同专业。滕丛丛告诉他,自己有本特别喜欢的书,想购买影视改编权,看能不能拍电影。齐康一看,嚯,散文,书真是好书,“可是这咋干啊?连个叙事主线都没有,缺乏技术支点啊”。

他们聊的正是《我的阿勒泰》,这是滕丛丛的睡前读物,工作忙或累的时候也会随手翻翻。“我露天睡觉时,总是会用外套蒙着头和上半身,于是,下雨时,往往裤腿湿了大半截了,人才迷迷糊糊地惊醒。醒后,起身迷迷糊糊往前走几步,到没雨的地方躺下接着睡。”这些从容的句子,哪怕只是看着,都让人感到自由,压力、焦虑似乎都不见了。

老同学虽然泼了点冷水,但没耽误滕丛丛购买版权,反正也是奔电影方向去,和齐康纯属聊天。那时,滕丛丛刚刚拍完个人首部电影《送我上青云》,还有不少收尾工作,2019年影片上映,又忙起路演,《我的阿勒泰》也就放下了。

2020年初,突如其来的疫情一下子打断了所有人的忙碌,齐康又接到了滕丛丛的电话。滕丛丛对《中国新闻周刊》说,那时候,漂亮的衣服和鞋子都没机会穿了,口红后来直接放过期,“除了粮食和蔬菜,我什么都不关心”。改编《我的阿勒泰》的欲望,前所未有地强烈,但电影已经难有机会,滕丛丛想看看剧集的可能性,写了一个故事大纲给齐康。

此时的齐康受到一些英剧和美剧启发,正在“摸着石头过河”探索10集以内的迷你剧,第一个项目《平原上的摩西》已经有眉目,对这种体量内容的创作也有了一些心得。两个老同学很快达成共识,将《我的阿勒泰》改编成迷你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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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我的阿勒泰》剧照。图/受访者提供

齐康当然分析了市场。从2017年《无证之罪》等作品开启的网剧时代,经过一段时期蓬勃发展,2020年内容形态开始走入瓶颈,各平台都在寻求突破。从行业开发角度看,《我的阿勒泰》有风险,但与已知的影视剧内容相比,又具有强烈的独特性,而独特性往往意味着机会。

作为知根知底的老同学,齐康了解滕丛丛的风格和业务能力,自然也有学院情谊因素。“我挺欣赏丛丛和李娟。”爱奇艺灿然工作室总经理、《我的阿勒泰》总制片人齐康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丛丛导演的《送你上青云》从2013、2014年开始筹备,2019年才上映,中间熬了五六年,又是处女作,片酬非常少,除了维系那几年的生活开支,她就倾囊而出把版权买了,太勇了。李娟也很大度淡泊,接受了超低的版权费,俩人就这样达成了结缘。”

如今回头复盘,好像可以分析得头头是道,但齐康承认,在达成合作意向的那个当下,其实理性和非理性全部交缠在一起,根本无法拆分清楚。在后来的整个开发过程里,也完全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坚定、执着,而是有无数脆弱的时刻,未知、迷茫、困惑更是充斥在每天的生活里,他和滕丛丛不断讨论,彼此打气,也交锋、打架,甚至有几次想要退却,好在最后走过来了,也正是《我的阿勒泰》中蕴含的精神力量安慰了他们,让他们像那个追求梦想的李文秀一样,重拾对于未知世界的好奇,最终抵达理想之地。

散文变成剧集

第一次交锋在剧本阶段。经过两次采访,滕丛丛和合作的编剧彭奕宁拿出了两版剧本,一个更加剧情化,偏轻喜剧,另一个更加细腻温婉,是标准的文艺片。齐康喜欢后者。

但滕丛丛喜欢用轻喜剧的手法处理偏文艺的题材,她的电影《送我上青云》就是如此,她觉得对于人生,喜剧是重要的消解方式,人们当然应该勇敢地观察现实世界,但观察完,最好别变成怨气,因为抱怨无法解决问题,困境一样可以用幽默的方式讲述,这也与李娟的文风相合——她写就的故事表面好笑,内核往往关于孤独、误解和丧失。数轮讨论甚至争论的结果是,选择前者,这是让滕丛丛有更多发挥空间,同时更游刃有余的风格。

为了抓住李娟书里独特的神韵与气质,也找到李文秀的故事,滕丛丛分别在2020年秋天和2021年春天两次赴阿勒泰采风。李娟的《我的阿勒泰》成稿于2000年前后,20年间的城市化进程和信息技术的变化,剧烈地改变了那里。接受过现代教育又在城市居住过的年轻人,已经很难再回到游牧民族艰苦寂寞的劳作中,可老一代人仍然坚持住毡房,赶着牛羊四季转场。随着上一代牧民老去,游牧文化的古老生活习惯正在一点点消失。这让滕丛丛想到自己这些“80后”与父辈们的分歧,所以剥开表象,人类深处的困境并不分民族。于是,她想讲述的母题,关乎游牧文化与现代文明,关乎代际冲突,更关乎每个人之间的尊重。

滕丛丛和彭奕宁拎出原著中鲜活的人物——主角母女,以她们为主线,补充新的人物,重新架构一组关系网和一个世界。滕丛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样才会让观众有代入感,和角色共情,去关心他们的命运,这就是剧集需要的。”

采风途中遇到有趣的人和事,都被她们放进了剧本。例如朋友介绍来接受过现代化教育的兽医小伙子、在富蕴县遇到性格单纯长相却霸气的汽车司机以及演员于适本身擅长骑射的特质,糅合在一起,就有了剧中生长在林间草场的少年巴太。那些李娟描绘过的生动场景,很多被奋力保留下来了,哪怕需要经历一番波折。

“路过的一个三岔路口非常热闹,有好几家商店和饭馆子凑在那里。其中一家看起来最阔气的店面是卖摩托车的,店外贴了一张盖住了整面墙的摩托车广告的喷绘招贴,刘德华板着脸站在那里,旁边一头牛正在津津有味地舔他的脸。”李娟把她在可可托海附近一个村庄看到的普通场景,描绘得妙趣横生。为了能复原这个场景,齐康去找和刘德华熟识的制作人李亚平帮忙沟通,让他惊喜的是,刘德华很快就给了肖像权。

“很多难处和困惑,都是靠朋友和前辈帮忙,才挺过来了。”齐康感慨。对于这种有“冒险性”的项目,制片人需要平衡成本和创作的关系,很多环节显得“捉襟见肘”,他们就去找老师和同学,结果,《我的阿勒泰》摄影指导、录音指导、美术指导、作曲、预告片制作人全部是滕丛丛和齐康的大学同学,剪辑指导更是滕丛丛大学时的班主任周新霞,他们都没有按照市场价格接这部剧。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但在开机前,齐康和滕丛丛发生了一场更激烈的交锋。2022年7月,剧本已经修改成熟,滕丛丛迫不及待地想要开机,这次齐康没有妥协:“从文本角度看,基本成熟,但对于这种体量的内容而言,通常制作筹备至少需要2个月,等9月去新疆,那时候草已经开始慢慢变黄,万一有个闪失,哪个环节耽误一点时间,那么夏天风貌就拍不到了。”另一个方案是分别在冬季和夏季开机两次,可是,“对小体量的内容来说,非常不划算,演员档期更难调整,还要考虑疫情影响,不确定性大增”。俩人为这件事“吵”了几次,齐康都没让步,事实证明,齐康的预判是对的,2023年早春开机,才是更好的选择。

如今不少观众认为,好制片人一定只负责资金,其他方面给导演百分百自由,齐康觉得这是误解,好制片人懂创作也懂经营,制片人的确会用更理性的目光看待整个项目,但一个影视作品最终得以完成,不能没有理性。

“在阿勒泰的两个月像做了一场美梦”

千年牧道上的驼铃声,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早已融入老一辈哈萨克族人的血液。滕丛丛感慨,那里的人非常热情,基本认识一个就能认识一群,人和人之间的交流很本质、单纯,不像在城市中,人们的沟通更多建立在工作和合作基础上。

剧中有一场戏,张凤侠找牧民买羊,讨价还价一整天,也没谈拢。虽然价格没达成一致,晚上在牧民家留宿,牧民却把她挑中的那只羊做成烤全羊招待她。在剧中饰演托肯的演员阿丽玛是阿勒泰土生土长的哈萨克族,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相当准确地捕捉到了他们哈萨克人的传统和性格,因为哈萨克族有一个传统礼俗,要热情地款待走进毡房的每一个客人,即使她是一个陌生人,“哈萨克人家的财产有一半是留给客人的”。

由于当地影视产业不发达,很难找到有表演经历的群演,凡是有点经验,滕丛丛都给安排戏份和角色,特约演员也会有两三句台词,把所有能用的资源都用上了,依然缺演员。第二集周年祭的场景需要大批群演,阿丽玛就把全家亲戚都叫了来,沟通着把那场戏演了下来。

拍摄夏牧场转场时,有个最佳拍摄地叫“那仁夏牧场”,但是道路曲折,开车翻两个垭口,刹车就开始冒烟。有人建议换一片草原,但滕丛丛认为,那仁夏牧场的空气湿度、大气透明度、植被样貌等质感细节与其他草场不一样,不可替代。最后,精简了人员和设备,坚持现场取景,最终剪辑出来整部剧近八分之一的戏量。这才有了夏牧场里成片的白桦林、自由生长的草、夕阳下的骆驼、远方高耸入云的雪山和倒映少年脸庞的溪水。

在那仁夏牧场,连镜头设计都免了,因为进入自然之后,任何设计反而都很刻意,滕丛丛就由着演员去表演,用一种流动的方式展现夏牧场上人们的生活质感。

“在阿勒泰的两个月像做了一场美梦。”在杀青已经过去很久后,演员马伊琍仍然觉得自己的心没有从阿勒泰离开过。而那里的美无法言说,因为和空气、呼吸、湿度,还有当地的草、牛、羊、马、人紧紧联系在一起。

她所饰演的张凤侠,几乎是中国影视史上一个“前无古人”的女性形象,自由得像一阵风,从不内耗,哪怕有个女儿,也不会用母亲这个身份来束缚自己,与女儿李文秀彼此独立,互不干涉,不知道是多少人的“梦中情妈”。

令人心疼的托肯,在原著中只有寥寥数笔,剧集里则成为草原上无数底层女性的缩影。在这些人物里,滕丛丛埋下了对女性困境的“看见”、同情与理解,以及对豁达人生和强大生命力的期待。

这种对于女性处境的同情与理解,渗透于剧内与剧外,互为镜像,彼此交织。《我的阿勒泰》中投稿的中年女作者有写作才华,但是自己并不重视,反而因为家庭和孩子以及家人的抱怨而轻易放弃了写作,剧中开办讲座的刘作家理解地对她说:“弗吉尼亚·伍尔夫说过,每个女人都应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倘若还没有,那该怎么办呢?滕丛丛为《中国新闻周刊》讲述了剧集另一位编剧彭奕宁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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