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物的活化:与新观众的新关系

作者: 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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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齐壁画博物馆内的《鞍马游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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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娜丽莎”。本版供图/北齐壁画博物馆

从山西太原北齐壁画博物馆进门不久,在一幅幅斑驳残缺的壁画中,吴建新忍不住又驻足在娄叡墓壁画《鞍马游骑图》前,虽然在博物馆里工作,为游客讲解的频次已难以计数,但每一次,他还是会被《鞍马游骑图》中心那匹枣红色的马吸引。这匹马的面部糅合了人像特征,且双眼意外地具有“裸眼3D”效果,无论站在画的哪个角度,它都在看着你,跨过1450多年时光,用眼神诉说千言万语。

有人猜测这是未有真迹流传于世的北齐“画圣”杨子华的画作,还有人觉得无论作者是谁,他都把自己的目光和情感注入了这匹骏马。留给今世的谜题太多,这匹马在网上被称为“马娜丽莎”。连同北齐武安王徐显秀身披的路易十四同款银鼠皮草、与“LV”花色十分相像的马鞍褥图案等元素一起,在社交媒体上被年轻人称为必须找到的“隐藏彩蛋”——在历史的切片与现实的碰撞里,人们找到了乐趣,继而产生共鸣。

正是由于情感共振,今日的博物馆,早已不是严肃与高冷的面貌,而是逐渐成为人们热衷的生活休闲和旅游方式。山西作为文物大省,无论是2023年底新开的太原北齐壁画博物馆,还是山西博物院这样的百年老馆,都成为历史爱好者的理想目的地,更是山西旅游者热衷打卡的热门项目。

这背后,蕴含年轻一代观众对高品质文化产品的诉求,也有山西文博人由教育者向服务者的转身以及对文物在保护基础上进行活化的努力。当博物馆变得更开放、包容和有趣,它所追求的就不再仅仅是教育,而是相遇,至于心灵的碰撞,自然而然会在相遇后发生。在偌大的城市里,也许它会像海上的灯塔,无论现实如何纷繁复杂,好在总有这一方天地,有那些从数千年时光中走来的器物和故事,给予人们绵长的陪伴与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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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齐徐显秀墓镇墓武士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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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显秀墓室壁画里的胡人。本版摄影/本刊记者 李静

北齐往事

“很像里面的封土堆吧?” 太原市文物保护研究院北齐壁画博物馆馆长王江轻轻摸着博物馆黄土质感的外墙,“黄土”上的“虫洞”、被雨水冲刷的“印记”、风化的“开裂”等,都是比照着徐显秀墓封土堆复制还原的。走进馆内,站在真正的封土堆旁,你会发现,它确实与博物馆的外墙如此相似。作为一馆之长,从2015年接受任命的那天起,王江从头到尾参与了太原北齐壁画博物馆的策划、修建全过程,从馆体设计到馆内布展陈列甚至每一处灯筒的位置和灯光的调试。

这座展馆仅有3830平方米,建于“2002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的北齐徐显秀墓遗址之上,将公元571年徐显秀下葬时的墓葬原貌展现于公众面前,成为中国第一座遗址类墓葬壁画专题博物馆。

一生辉煌、善战骁勇的武安王徐显秀,历经北魏、东魏、北齐三个朝代,见证了中国历史走向盛唐,他死后沉睡之地超过300平方米的壁画,包含彩绘各类人物近200个,其面积之大、绘画水平之高、保存之完好,极为罕见,是目前发现的同时期墓葬中保存最好的大型壁画墓。如今,它和1979年发现的太原娄叡墓、2008年发现的朔州水泉梁墓以及2012年发现的忻州九原岗墓壁画一起,讲述了一段未被时间冲刷掉的往日时光。

南北朝时期,北齐只存在了27年,却历经6帝,动荡飘摇中,艺术家们蓬勃迸发的情绪为这个短暂的政权留下了绚烂的壁画艺术。那时,晋阳作为北齐王朝的别都,商贸往来频繁,不同民族和文化在此交流汇聚。徐显秀墓壁画中的仪仗队伍,既有鲜卑人也有汉族人,他们共同存在于一个画面中,没有明显的社会地位区分。朔州水泉梁墓壁画里,高鼻深目、胡须浓密的中亚粟特人驭手,就走在墓主人出行的车马队里。盛唐时代文明交融的景象,已露晨曦。

距离北齐灭亡还有6年时,征战一生已经70岁的徐显秀,病逝在晋阳家中。那应该是一场隆重而高规格的葬礼,请来其时名震天下的画师,因为墓中壁画极为精美,栩栩如生,所绘人物基本与真人同高。但不知什么原因,如此规模等级的厚葬,却在仓促间完成,墓道壁画没有施地仗层,只在粗糙的土壁表面刷一层白灰水;尊贵貌美的女主人被画有3只眼睛,显然是画错的1只眼睛没有时间仔细涂改,直接又画了1只相对称的;北壁东侧乐伎中有1人做出吹笛子状,却被画师遗忘了所吹奏的乐器……难以解开的谜底和昔日的胡风华彩一起埋入黄土,直到2001年春天,一场抢救性的发掘,才让那段北齐往事重现于世间。

王江至今都忘不了第一次走进徐显秀墓遗址时的情景——一片梨园中的黄土坡,虽然标注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但现场连围墙也没有,“一个土房房,两个老汉汉”,待他走进墓道,壁画的粉化脱落状况让他吃了一惊:“好像吹一口气它们就会消失一样,当时真是感到怕了,这么珍贵又脆弱的文物,该怎么保护?”

王江被任命为馆长时,徐显秀墓遗址已经结束田野考古,经历了发掘保护阶段和修复保护阶段。当年的发掘历时两年之久,时间远远超过其他同类型墓葬,原徐显秀墓考古队领队常一民回忆:“墓葬所处的位置,正好是梨园的下面,有些梨树的根系已经扎到墓道内,与壁画盘根错节地交织在了一起。为了最大程度地保护壁画,考古人员都是在土堆前跪着、趴着,用牙签一点点清理,精细到就像在剥离蛋壳内壁的薄膜一样。”

尽管在边发掘、边实验、边保护的过程中,已经对壁画进行加固、修复,也解决了墓葬结构失稳坍塌隐患,但壁画墓葬一经打开,无形中就打破了原来地下所形成的稳定环境,结构失稳、植物根系破坏、起甲、空鼓、龟裂、颜料粉化、酥碱等反复出现的“病害”,是王江接手遗址时面临的棘手问题。更难以做出的抉择是:选择揭取搬迁易地保护,还是原址保护?业内观点不一。

从国内经验看,20世纪70年代以前发掘的墓室壁画一般采取揭取搬迁易地保护、墓葬封存回填的方法,到20世纪90年代初才开始探索原址保护。而国际上,原址保护也一直是巨大的难题,不时就有原址保护失败的案例。

作为原址保护的支持者,王江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揭取下来的是艺术,原址保护则是完整历史信息的储存。徐显秀墓从过洞、天井、墓门、甬道到墓室,所有壁画构成一个完整的体系,与其他发现时就已部分垮塌、脱落的墓室壁画不同,它的壁画整体还完好地保留着,且地处高坡,几乎无地下水侵蚀。另一方面,壁画通体没有地仗层,支撑壁画绘制的只有一层薄如水的白灰粉层,这意味着壁画几乎直接画在土墙上,如果揭取,过程中的损失率会非常高。可以说,徐显秀墓原址保护难度大,但完整揭取的可能性更小。经过多次论证,最终国家文物局决定原址保护。

几乎从决定原址保护的那刻起,就决定了依托原址的北齐壁画博物馆,将是一个特殊的博物馆。后来负责博物馆数字虚拟现实的吴建新记得,那几年,王江在工作之余经常找来几个热爱壁画且关系不错的业内专家,坐在土房子外梨园的空地上,畅想未来的博物馆应该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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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显秀墓壁画全貌。供图/北齐壁画博物馆

用科技的稳定解决壁画的不稳定

在墓葬遗址上建一座理想中的博物馆,并没有那么简单。建馆前,徐显秀墓先采取了一系列环境控制方法。例如,墓葬遗址外围直径50米范围内恢复原生态植被,构建完善的直排水体系,封土堆周边铺设膨润土防水毯,利用盗洞增加抽排风设备。这些措施可以减缓外界环境变化对墓室微环境的影响,稳定墓葬赋存环境。

徐显秀墓所在的王家峰原本叫作“王家坟”,自古就是风水宝地,在实行土葬的年代,附近村民仍会将往生者埋葬于此。为了保护遗址和修建博物馆,王江和同事没少到村民家做工作,动员迁坟,好几次被村民养的羊和大黄狗追着跑。

2020年,太原北齐壁画博物馆终于破土动工。施工过程严格遵照最小干预原则,每一步都有专项方案,保证文物安全。墓葬周边要建设止水帷幕,同时构建139根18米深的建筑桩基,为减少震动,全部采用人工挖孔。博物馆建成后,恒温恒湿,内设59个传感器实时监测。

就这样,目前全国唯一一座建设于壁画墓葬原址上的专题博物馆建成了,今天的游客可以看见徐显秀墓出土时的面貌,徐显秀墓原址保护也成为中国考古遗址保护利用的一个典型案例。

今天,隔着玻璃幕墙,远观墓道壁画遗存的原貌,与欣赏揭取下来的壁画感受完全不同,仿佛在和1450多年的文化遗址直接对话,文物的直观性和信息完整性带来身临其境的观感,可以说是太原北齐壁画博物馆的最大特色之一。对墓道和墓室只可远观而不能直接走进的遗憾,被虚拟高科技手段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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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齐壁画博物馆内封闭起来展示的徐显秀墓。摄影/本刊记者 李静

将虚拟现实作为博物馆的重要展示手段,是王江在博物馆设计之初就想好的,“博物馆建在墓葬原址上,可是徐显秀墓不可能让大家下去,这是一个核心问题。进不去怎么办?数字化虚拟现实,当然就是最好的方式”。2018年,王江到徐显秀墓遗址工作的第三年,开始边探索遗址保护边开始数字化采集,2019年,徐显秀墓线上数字博物馆已经建成。吴建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那时国内采用虚拟现实技术的博物馆还不多,尚未动工的太原北齐壁画博物馆是第一批引进数字技术建立虚拟现实的文博单位。

可以说,徐显秀墓从前期保护到后期建馆,一直在运用最新的保护理念和科技手段,很多人说王江想法超前,王江感慨:“一切手段源于对‘不稳定’的担忧,墓室环境不稳定,周边环境不稳定,壁画本身不稳定,我想用稳定的科技去解决这个‘不稳定’,也是被逼着,不得不超前。”

如今,在徐显秀墓的封土边,戴上4K VR眼镜,“任意门”便瞬间开启,观众走下墓道,绚丽奢华的墓室壁画清晰可见,等高的壁画人物伫立在面前,墓主夫妇端坐帐内,侍女、随从站立两侧,乐伎兴高采烈地奏乐,仪仗队整装待发……转动身体,便能全方位欣赏墓室内的各个场景,360度无死角,也可以抬头望向空中,墓室穹隆顶两侧的盗洞都真切地展现在眼前。4K VR眼镜的摆放位置是王江特意选定的,他觉得,只有在封土堆边“走进墓室”,人们才会有最逼真的沉浸感。

沉浸式体验和互动参与,渗透在展馆的各个角落,几乎成了太原北齐壁画博物馆的标签。展厅内,徐显秀墓正面北壁的“夫妇宴饮图”被搬上互动投影墙,只要拨动琴弦,就可以与画中乐伎共弹一曲。圆台形的环幕动画让忻州九原岗墓壁画《升天图》动了起来,抬头便可看到手执口袋的风伯,努睛露齿、持槌击鼓的雷公,赤身骑龙和倒水泛洒的雨师。

在吴建新看来,正是实物+展板+动画视频+数字技术等方式的融合,营造出“人在画中游”的奇妙体验,使观众走进博物馆时,感官体验丰富了起来,沉睡的文物也“活”了过来,从而让我们了解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北朝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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