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探仰韶村:村庄里的大历史

作者: 倪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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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韶村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和仰韶文化博物馆鸟瞰。摄影/何五昌

面容瘦削,颧骨高耸,皱纹纵横,发髻挽在头顶上……9月24日上午,两尊男性人头的塑像在仰韶文化博物馆揭开帷幕。其中一名男性40岁左右,生活年代距今约5600年;另一名50岁左右,生活年代距今约4000年。他们的面容,与今天的中国男性十分相似。

他们是此地原住民,家园就在仰韶文化博物馆所在的这片土地上。2020年至2021年,仰韶村遗址第四次发掘中,这两个位置相近的男性头骨依次出土。但他们的生活年代相差约1600年,类似于今天的我们与东晋陶渊明的距离。

作为中国现代考古的诞生地、中国考古第一铲落下的地方,仰韶村遗址发掘历时100余年,但这是人们第一次知晓此地先民的容貌。直视相似的面容,会令人产生一种直观的亲近感,似乎五千年的历史并不如烟。

仰韶村遗址在中国考古史上的地位举足轻重,以其命名的仰韶文化是中国年代最久、覆盖最广的考古学文化。更重要的是,中华文明的形成,正是在仰韶文化的时代,仰韶文化奠定了华夏文明的基石。

经过一年的升级改造,仰韶文化博物馆也于近日重新开馆。在这座装满彩色和灰色陶罐的博物馆里,我们可以“穿越”到五千年前的中原,看清我们从哪里来,又是如何变成了今天的我们。

DNA里的古人

这两个人头的塑像未来或许会出现在教科书中,成为中国历史上的著名面孔,如同我们已经熟悉的那个山顶洞人头像。

“历史书上的很多古人图片,都是人们根据想象画出来的。利用今天的面貌复原技术,我们可以复原出非常逼真的容貌,以后很多图片可能会被换下来。”公安部鉴定中心仰韶村遗址古人面貌复原团队负责人说。

此次面貌复原工作由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联合公安部鉴定中心、河南省公安鉴定中心等单位实施。2023年5月,公安部鉴定中心收到对两个仰韶村先民头骨进行容貌复原的邀请,7月开始启动复原工作。复原团队采集了超过401万个头骨定位点,再借鉴遗传背景最为接近的人群的特征,为其贴上肌肉组织。而无法通过骨相得知的肤色和毛发,他们通过DNA分析进行推测,最终复原精准度可达90%左右。

“颅面复原就像在一个灯笼架子上糊纸,架子什么样,灯笼就会糊成什么样。这是能解决的问题,但与颅骨形态无关的内容,就很难知道了,比如脸上有没有痦子,嘴巴有多大,是双眼皮还是单眼皮……”上述负责人说。

颅骨复原技术在全球已有100余年的历史,在刑侦领域获得了重大成果,而考古也是一个重要的应用领域。此次面貌复原,融合了考古、DNA、美术、雕塑等多学科能力。如今,复原容貌主要还是靠手工,用计算机进行基础数据分析后,复原人员手工一层一层贴上仿制的软组织皮肤,最后勾勒细节。上述负责人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利用计算机复原人脸,速度会更快,软组织厚度更精确,但具体细节还是不够丰满,总体感觉就像套了丝袜,最终效果目前还比不上人工复原。但长远来看,计算机复原是大势所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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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韶村先民复原,为5600年前约40岁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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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韶村先民复原,为4000年前约50岁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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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韶村第四次考古发掘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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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021年仰韶村遗址第四次发掘中出土的典型器物小口尖底瓶。摄影/本刊记者 倪伟

9月初,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和厦门大学合作发布了一项研究成果,也是出自同一批出土的仰韶村人骨。科研团队提取和测序了仰韶村先民DNA,发表了仰韶村遗址8个先民的古基因组数据。研究结果表明,今天各地汉族人群有57%至92%的遗传成分,来自以仰韶村古人为代表的黄河中游古代人群,这一比例在西藏藏族人群中也高达70%至80%,华南地区的苗瑶和壮侗语人群,也有大量血统来自新石器时代黄河中游地区的古人。

对于检测结果的意义,厦门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王传超解释:“这个结论就像‘亲子鉴定’一样,我们从生物学上证明了,仰韶村古人对中华民族,尤其是汉藏民族有主要的遗传学贡献。”

更细节的发现还有很多。比如,仰韶文化时期的遗骸平均死亡年龄为32.5岁。通过对腿骨的分析可知,跪坐和盘腿坐是仰韶村先民的日常休息姿势,而退行性关节炎多出现于中老年男性个体。有的男性身上有多处创伤,说明生前存在暴力打斗等行为。

科技手段的介入,让我们得以从不会说话的人骨中获得丰富的信息,得知先民的外貌、饮食、疾病、寿命、生活习惯等。考古学家逐渐认识到,人体骨骼、牙齿残渣、DNA等在研究古人类生活中具有重要价值。无言的土地和出土文物,开始讲述越来越丰满的故事。

重新发掘仰韶村

这些仰韶村先民都是几年前才重见天日的,此前已经埋骨四五千年。2020年,考古队在仰韶村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启动新的发掘任务。这里原本是仰韶村所在地,仰韶村以北10余公里,是海拔1400余米的韶山,仰韶即为仰望韶山之意。2020年的这次考古,是时隔40年仰韶村遗址再次启动发掘,也是100年来的第四次发掘。

此次发掘面积不大,总计约600平方米,其中主动发掘面积为200平方米,另外400平方米是为配合仰韶村遗址寺沟组民房拆迁的抢救性考古发掘。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副院长魏兴涛说,现代考古学的要求就是精细化,要动用各种科技手段,在尽量小的发掘面积里获得尽量多的信息,而不是一味地大范围揭露。

考古队花了一年多时间,发现了房址、壕沟、墓葬、灰坑葬、窖穴、灰坑、灰沟、道路、柱洞等遗迹,除了陶罐、玉器等常规物品之外,还出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比如酿酒的证据。仰韶文化的代表性器物之一是一种小口尖底瓶,这种瓶子在很多仰韶文化遗址都出现过,体形普遍很大,但口和底都小得不成比例。对其用途的推测,主流观点是酿酒器。这次又发现了多只小口尖底瓶,考古人员刮取瓶底残留物送去检测,发现是以粟、黍、水稻、薏苡等为原料制作的发酵酒,采用了发芽谷物和曲发酵两种酿酒技术。再比如,他们从土壤样品中发现了丝蛋白残留物,说明此地村民在四五千年前或许已经穿上了丝绸。

这次考古还发现了史前的“混凝土”。这种土为红烧土草拌泥,是墙壁地面等房屋的建筑材料。类似“水泥混凝土”地面及草拌泥(草茎泥)红烧土墙壁地面的发现,为研究仰韶文化时期房屋建筑技术提供了新材料,且草拌泥红烧土为首次发现,刷新了对仰韶村遗址仰韶文化时期房屋建筑类别、形制、建筑技术等方面的认知。考古人员还发现了一些涂有红色颜料的墙壁和地面,这些“涂朱”的痕迹,反映出仰韶村遗址极有可能存在高等级、高规格的大型房屋建筑。

虽然这次考古面积不大,但在2019年,考古工作者曾用将近两个月时间,对仰韶村遗址进行了全面的考古勘探。仰韶村遗址在中国考古界闻名遐迩,但百年来,却从未进行过系统性的考古勘探,对整个遗址的遗存分布、聚落形态和演变等知之甚少。此次勘探在地面上打下1.2万多个探孔,覆盖30余万平方米,发现环壕、壕沟、房址、陶窑、墓葬、灰坑等各种遗迹。

“仰韶村遗址不是仰韶文化中最大、最重要的遗址,但也绝对不是一个普通小聚落,而是当时渑池盆地的一个区域中心性聚落。”魏兴涛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所以出土文物中有一些玉石器的残片、象牙手镯等,都是相对高等级的文物,说明这个聚落层级是比较高的。”

在1921年仰韶村遗址首次被发现之后,以其命名的仰韶文化陆续又发现了大量遗址,具有代表性的包括陕西西安的半坡遗址、河南三门峡的庙底沟遗址、山西运城的西王村遗址、河南巩义的双槐树遗址等。这些遗址的规模、等级、发达程度都超越了仰韶村,但与仰韶村均属于一个文化系统。一个覆盖辽阔的仰韶时代逐渐轮廓清晰。

仰韶文化是中国分布地域最大的史前文化,以中原为中心,北至内蒙古,南及湖北、四川,西至甘肃、青海,东到河北,遍及10个省份,仅河南就多达约3000处遗址。仰韶文化也是中国延续时间最长的考古学文化,年代跨度距今7000至4700年,长达2000多年。它代表了中国新石器文化一个非常重要的阶段,也被称为“仰韶时代”。长期以来,仰韶文化成为认识、定位周边其他史前文化年代的比照标尺。

根据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的成果,中华文明形成于5000多年前,彼时,中华大地上并存着多种文化,如长江下游的良渚文化、辽河流域的红山文化等。而在中华腹心的中原地带,正是仰韶文化的统治期。

尤其发展到仰韶文化中期,豫晋陕交界地带的庙底沟文化,成为整个仰韶文化中最鼎盛的一支,年代最早距今约5800年。“庙底沟文化是我国最早文明化的史前文化。”魏兴涛说,“仰韶文化与其后的中原龙山文化及夏商周文化地域相同、自然条件一致、文化传统一脉相承,成为奠定中华文明基因的重要文化。”

庙底沟文化以彩陶为标识,在东到大海、西达甘青、南至长江、北抵阴山的广大区域,掀起了一股波澜壮阔的文化浪潮。彩陶的大范围传播,不仅是文化的趋同、观念的整合,也构建起了文化意义上的早期中国。至此,中国史前时期首次开启了“多元一体”式文明演进的宏大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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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年仰韶村遗址第一次发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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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韶文化博物馆展示的仰韶村遗址发现者安特生护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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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韶文化博物馆展示的安特生日记。摄影/本刊记者 倪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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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韶文化博物馆展示的仰韶村遗址第四次发掘出土的“混凝土”。摄影/本刊记者 倪伟

活着的考古史

2021年,仰韶文化博物馆东侧建起了一面雕塑墙,延绵几十米,镌刻了中国考古一百年来的历程和重要考古学家,起点就是1921年的仰韶村遗址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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