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如何应对冲击?

作者: 彭丹妮 李金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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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21日,安徽淮南市寿县,堰口镇江黄村卫生室村医陈继武为出现发热、干咳、乏力、咽痛等新冠病毒感染相关症状的村民进行抗原检测。图/人民视觉

尽管春节返乡潮尚未完全到来,但疫情已“快人一步”,从一线城市来到四五线城市,继而是广大农村地区。

贵州毕节地区一位乡镇卫生院的院长表示,12月1日至25日,医院总接诊量已超过1.2万人次。12月23日以来,日均门诊量达到了450人左右,比一周前增加了15倍还要多,其中每日来就诊的新冠阳性病例超过百人。

张雨茜是河南省济源市下面某乡镇卫生院医生。12月19日,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平时医院单日就诊量可能只有一二十人,现在光发热门诊每日都有五六十人就诊。最近四五天就诊的发热患者中,80 %~90%都是新冠感染者,而且医院大面积出现医护人员感染。

医院最直接的困难是没有药品,现在只有少量的布洛芬,还有医院自己熬制的中药可以提供给村民。因为缺少资金、甚至是负债运营,这一基层医院平日里就处于缺医少药的状态。疫情管控措施放松后,感冒发烧类药品也会很快消耗殆尽。她说,“如果连布洛芬都没有了,到时病人数量又翻倍,我们该怎么办?”

12月26日晚,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发布的对新冠病毒感染实施“乙类乙管”的方案中提到,充分发挥县、乡、村三级医疗卫生网作用,做好重点人群健康调查,加强医疗资源配置,配足呼吸道疾病治疗药物和制氧机等辅助治疗设备。按照分区包片的原则,建立健全城市二级及以上综合医院与县级医院对口帮扶机制。

根据国家卫健委数据,截至2021年底,全国共有基层医疗卫生机构近98万个,其中乡镇卫生院3.5万个,村卫生室59.9万个。基层卫生机构能否充分发挥作用,将决定农村地区是否能最大可能降低重症率、病亡率,实现“新十条”发布后,第一波疫情冲击下的平稳过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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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23日,山东滨州市无棣县,杨三里村白金海卫生室负责人在柳堡镇刘柳村为乡邻免费发放退烧药。图/人民视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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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26日,江苏如皋市,如城街道长港村卫生室医务人员正在接诊中。图/中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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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20日,浙江诸暨市,志愿者们和东白湖镇卫生院的医生一起前往诸暨市东白湖镇廖宅村,给住在偏远山村里的老人们送爱心防疫包,并进行健康体检。图/新华

“基层医院拼的是药品库存”

张雨茜所处的是一个较偏远的山区乡镇,距济源市区50公里左右,2019年国家统计数据显示,这里户籍人口约3.5万人。不过,张雨茜说,绝大多数人都在市区务工或居住,常住人口大概只有3000人。近来,因为各地发生疫情,再加上年关将至,张雨茜说,很多人开始返乡。

在乡镇医院,与这种返乡潮直接相关的体现,就是发热门诊就诊量快速增加。目前,来就诊的以年轻人为主,他们当中,有些是自己有发热症状,一些是帮家里人取药;张雨茜接诊的老年人目前只有十来个。疫情刚刚在当地蔓延,尚未达到高峰。

与之相对的是,该乡镇卫生院现在却处于缺医少药的状态。12月17日,张雨茜刚刚熬完一些中药,给愿意喝的村民提供,以弥补西药的严重缺乏。“现在发热患者来我们医院就医,像蒲地蓝消炎片、小柴胡颗粒、对乙酰氨基酚片这些退烧、消炎药都没有。”

她说,村民来医院可以购买到的就是布洛芬片,而且要根据发热的进程,医院提供的药量很有限,针对儿童的布洛芬混悬液数量也非常少。与此同时,新冠抗原试剂库存也不多,目前大约剩500份,“也不知道用完了该怎么办”。

这在基层是一种普遍的情况。在西南省份贵州,有多位乡镇医院院长反映,药品特别缺。冯化是贵州毕节七星关区下属某乡镇的医院院长,他说,医院启用了发热门诊,从抗原检测结果来看,每日发热门诊接诊的病人中,超过一半都是新冠阳性。

“非常缺药,特别是退烧药。‘新十条’刚刚发布时,上级就要求我们联系药商进货、备货,但是厂家也一直发不出药来。”他直言,现在基层医院拼的就是库存,谁的药品多一点,谁抵抗疫情的能力就强一些。12月18日,他所在医院库存的退烧药大约只有一二十盒,现在是优先发热门诊使用,只能开一点,以保证紧急退烧等需求;现在也使用一些中药辅助退烧。

他说,附近卫生院都缺药,底下村卫生室用药基本都从镇卫生院拿,所以现在情况也不乐观。村医可能有些自己的购药渠道,但这一时间点,“哪里还有药?”

南方医科大学南方医院感染内科及肝病中心副主任、疑难感染病中心主任彭劼对《中国新闻周刊》分析说,因为治疗观念比较陈旧和落后,农村地区治疗容易有一些土办法或者是诊疗误区,可能并不科学。在大城市,基本已不会用打点滴的方式给病人治疗感冒、发烧,但是,因为就医习惯和基层医疗条件等原因,农村地区还特别流行输液治疗。

山西省运城市下辖某乡村的一位女性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现在全村阳性病例很多,自己一家人和亲戚朋友都感染了,但村里没有卫生室,隔壁村才有。她的外婆近日去卫生室输液时,发现医务室里都是发烧输液的患者,卫生室里只有一名七十多岁的大夫接诊。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WHO)发布的用药原则:能口服不肌注,能肌注不输液。口服、肌注给药顺序均优先于输液。彭劼说,输液一般都是输一些生理盐水、葡萄糖,或者一些激素,对治疗意义不大。而且,一次输液要几个小时,占用医疗资源多,如果操作不严谨,还容易出现过敏反应、输液反应或继发感染。

农村地区防疫更复杂的一个原因是,年轻人倾向于向城市流动,农村人口老龄化严重。《2020年度国家老龄事业发展公报》指出,截至2020年底,全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达2.64亿人,其中乡村60岁老年人口达1.21亿人。乡村老龄化水平明显高于城镇,城镇60周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占城镇总人口比重为15.82%,农村同比高达23.81%。

长期关注中国农村地区的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员吕德文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指出,现在乡村防疫有一个不可预期的地方,就在于农村人口老龄化程度更深、脆弱人群比较多,重症率可能会比较高,所以对医疗资源可能会有冲击。

冯化指出,乡镇上老年人本身抵抗力就差,基础病也多,还有一些没有接种疫苗,整体风险就会更高。当感染总量大幅增加后,肯定会带来对医疗资源的冲击。贵州毕节另一家乡镇医院的院长也表示,按照目前他所在乡镇来看,患有基础性疾病的老年人接近5%,随着疫情发展越来越严重,老年人救治肯定是一个难点。

张雨茜比较担心的是,农村老年人防护意识上比较差,又爱聚集,一旦疫情进入村庄,很可能瞬间破防,疫情传播的速度将难以控制。她说,村民基本不买新的口罩,可能半年、一年才会换一次,即便到医院发热门诊就医,医生也很难说服他们佩戴口罩。

国务院疫情联防联控机制在12月15日发布的加强农村地区疫情防控和健康服务工作的通知中提到,“两节”期间的返乡人员返乡初期要规范佩戴口罩,减少与家中老年人尤其是合并基础性疾病者的接触,并告知居住地乡村医疗卫生机构联系方式;根据区域疫情形势和居民愿望,适当控制农村集市、庙会、文艺演出等聚集性活动规模和调整频次。

疫情已经造成医疗资源的挤兑。一位不具名的贵州某乡镇卫生院院长指出,他所在医院住院人数出现大幅增长。仅12月24日,新增住院的就有68人,在院人数已达238人。面对大量增长的入院人数,医院总计的100张床位远远不够,只能通过病房加床、把一些闲置房间改为病房等方式超负荷运转。据他了解,现在贵州多家乡镇卫生院已经出现了病床资源挤兑的情况,“加床”成为唯一的解决方案。

农村如何开展分级诊疗?

“估计超过99%的新冠病毒感染病人,将在社区医疗机构治疗;二级、三级医院则承担着不到1%的重症救治任务。两者都很重要,但走出疫情的关键在社区医生,在分级诊疗的基层,以及充足的药物储备。”12月18日,在一场会议上,国家传染病医学中心主任、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感染科主任张文宏表示。

流行病学专家、复旦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教授姜庆五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农村防疫,其实也与城市差不多,对于占多数的轻症和无症状感染者治疗,医疗机构要做好药物准备,为乡村医生进行适当培训,避免用药误区;如果出现病情加重,要有一些通道,能够向城市中的医院转诊。

过去的新冠患者救治都是在具有收治新冠患者能力的医疗机构进行,基层医院并无处置新冠患者的经验。国家卫健委基层卫生健康司司长聂春雷在12月15日表示,新形势、新任务对基层医疗卫生机构提出了新的要求和挑战。过去,确诊了新冠都到上级医院看,现在要求基层当好守门人,接诊这些患者。

12月11日,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印发依托县域医共体提升农村地区新冠医疗保障能力的通知,提出以县域医共体为载体,保障高龄合并基础疾病等重症风险较高的感染者及时救治,最大可能降低重症率、病亡率。

该通知要求,未合并严重基础疾病的无症状感染者、轻型病例治疗观察,采取居家治疗。要组建新冠医疗服务城乡联动工作组,做好病人向县级医院、城市对口帮扶医院的转诊工作,或者城市对口帮扶医院派出专家下沉至县级医院指导救治。该通知还指出,要通过远程医疗等方式提高基层医师对高风险人群的识别、诊断和处置能力。

“病人有药情况下,我们都建议其居家治疗,村医也可以监测村民病情,我们也随时通过电话关注病人病情,如果症状加重,不适合再居家情况下,我们也会联系上级医院转诊治疗。”冯化说。

张雨茜介绍说,镇里每个村都有村医,按照要求,村医和乡镇卫生院的医生都属于村民的家庭医生。镇卫生院会与村医联系,让村医了解所管辖村民的身体状况。

但武汉大学法学院副教授班小辉等人2021年发表的论文指出,由于年轻人才流失严重,乡村医生队伍年龄结构老化问题愈发突出。乡村医生存在自身队伍建设不足的问题,不利于乡村防疫工作开展。

国家卫健委基层卫生健康司司长聂春雷去年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坦言,按照《乡村医生从业管理条例》,新进入的村医原则上要具备执业(助理)医师资质,但拥有这个资质的人,谁到村里去呢?村医的身份依然是农民,对年轻人来说,要编制没编制,要钱也赚不了大钱。

在贵州西部某村卫生室,中专毕业的孟浩已在这里工作了23年,现在46岁,这里只靠他一个人维持运转。他介绍说,村卫生室里有政府按照标准配置的一些简单仪器,包括体温计、听诊器、血压计等,但没有更好的设备。他自己花了3000多元买了一台制氧机,以防病人出现紧急情况时可以使用。

卫生室也有一些急救药品,包括多巴胺、可拉明、氯化钾、地塞米松等。新冠重症鉴别和转运方面,他说,自己能鉴别比较典型的重症,比如,出现持续性高热不退、呼吸困难之类的症状,就提示对方有发展为重症的倾向。上级医院前两天刚刚和他联系过,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就拨打急救电话,会有专门救护车来转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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