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警机之父”王小谟

作者: 宋春丹

王小谟说,自己一辈子就做了一件事:研制雷达。

1992年,王小谟从电子工业部第38研究所所长,调任中国电子工业总公司军工局局长。这如同一条分界线,把他的职业生涯一分为二:前半部分研制雷达,后半部分把它“搬”到预警机上去。

预警机是体现一个国家综合实力和科技水平的标志性装备,被誉为中国新时期的“两弹一星”项目。作为该项目的领军人物,王小谟是一位公认的“战略科学家”,正是他在一些关键节点上独出心裁甚至力排众议的落子布局,使得中国预警机实现了跨越式发展。

王小谟的得意门生、中国第一架预警机“空警2000”总设计师陆军曾说,中国有四代预警机人,王小谟院士是第一代,也是他们的“精神领袖”,他确实是一位战略家。陆军自己可以说就是这种战略眼光的证明之一。上世纪80年代,38所刚从贵州三线迁出,迁建资金异常紧缺,王小谟却花了40万巨款从中科大“买”来7个硕士,陆军就是其中之一。

《王小谟传》作者之一刘凡君觉得,王小谟的思维方式很特别,让人有些捉摸不透,他不走寻常路,擅长在别人没有走过的路中寻找自己的出路,使之峰回路转。

2023年3月6日,84岁的“预警机之父”王小谟在北京去世。

两部雷达改变的命运

刘凡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结缘“383雷达”改变了王小谟的命运。

1972年,王小谟被38所任命为383雷达总设计师。383雷达是一种新型的三坐标雷达,在此之前中国装备的雷达基本都是二坐标的,只能测方位和距离,不能测高度。

然而等王小谟带着人将雷达研制出来,外面却已是换了人间。

改革开放后,中外交流合作密切。许多人对贵州三线山沟沟里搞出来的383雷达产生了怀疑,主张直接购买美国的AN/TPS-43雷达。而383雷达也确实面临着威力不足等许多问题。在空军雷达部门的支持下,上级同意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1979年底,改进后的383雷达被运到武汉测试。雷达探测距离能不能达到200公里,将决定它的命运。

测试并不顺利。好的时候探测距离超过了250公里,坏的时候却不到200公里。他们不断地调试,每个部件都拆开来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进行了三个月,但有时候雷达屏幕上就是看不到飞机。

王小谟感到快“黔驴技穷”了。38所一千多人在贵州山区埋头干了七年就搞出这一个产品,如果失败了,38所可能就完了。最绝望的时候,王小谟甚至想过跳进长江一了百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问题终于找到了。原来,雷达的接收机和发射机在同一个频率,发射机所用管子的频率会随着开机温度的变化而变化,接收机在单独测试的时候是正常的,但在与发射机共同工作时,12路接收机之间会产生时有时无的轻微干扰,导致雷达的表现时好时坏。

解决了这个问题后,383雷达的命运峰回路转,1984年通过国家设计定型,装备部队。1985年,“383三坐标引导雷达”获国家科技进步奖一等奖,王小谟在受奖人员中排名第一。

此后,王小谟又搞出了另一部标志性雷达:JY-9。

1985年,38所迁建合肥获得批复。这年底,47岁的王小谟被任命为所长。迁建总投资2800万,38所需要自筹700万,实际投入还要远远超过这个数字,这对于年收入不到1200万的38所来说是巨大压力。摆在王小谟面前的,只有发展出口装备创汇这条出路。

1987年11月,38所随中国电子进出口公司赴埃及参加开罗国际防务展,带去了JY-8、JY-9和JY-10三款雷达,其中两款是成熟产品,JY-9却是一款只有草图的“纸上雷达”。但偏偏埃及就对这款纸上雷达发生了强烈兴趣。

就在当年5月,西德青年鲁斯特驾驶一架轻型飞机长驱直入,突破了强大的苏联雷达防空网,成功着陆莫斯科红场,世界为之震惊。除了各种阴错阳差的巧合,一个最重要原因就是鲁斯特采用的是超低空飞行。此后,国际上迅速掀起研制和采购低空雷达的热潮。让埃及产生兴趣的JY-9,就是一款中低空兼顾雷达。

不久,埃及致函中方,将在三个月后派团来实地考察JY-9。这一消息让38所炸了锅:考察团要来了,可是雷达在哪里呢?

王小谟迅速组建了一支研制团队,并亲自动手把工作计划改为精确到天。为了加快进度,他预先支付了一笔钱给合作厂家的一线人员。考察团来时,先被安排在北京游览两天,又被盛情邀请去桂林山水观光三天。这样,终于赶在考察团到38所的头天夜里,匆匆架设好的雷达上总算出现了回波。

此后,JY-9又经历了多次起死回生的戏剧性波折。在埃及接受660小时可靠性考核时,中方所有工作人员甚至齐上阵,在沙漠中端盆提桶,给风扇停止工作的油机降温。1992年,改进型的JY-9A终于通过验收,还在埃及参加了埃及和美国的联合军演,在美、英、法的20余部雷达中综合得分位列第二,抗干扰能力尤其抢眼,成为国际知名的低空雷达。

之后,38所终于拿到了来自埃及的批量订购合同,还接到了来自津巴布韦和泰国等国的订单,先后成功出口了13部JY-9A雷达,创汇超过2900万美元。从90年代初起,JY-9系列装备中国军队。

1995年,JY-9雷达也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王小谟在获奖人员中排名第一。这一年,他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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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谟院士。图/中新

“圆环工程”

1992年2月,就在JY-9A终于在埃及通过考验之时,54岁的王小谟告别了38所,被任命为中国电子工业总公司军工局局长。

他履新之时,正是国内反思海湾战争、发展军事电子技术的关键时刻。

1991年1月17日,“沙漠风暴”行动拉开序幕,自称“世界第四”的地区军事强国伊拉克仅仅42天就遭到惨败。这场战争使得现代战争的作战思想、作战样式和指挥方式等都发挥了颠覆性变化。

这年6月,中央军委连续三次召开关于海湾战争的专题座谈会,江泽民全程出席。他指出,在电子技术方面,我们跟先进国家的差距不是越来越小,而是越来越大,必须采取实事求是的态度把国防科技搞上去。

海湾战争中,多国部队的预警机E-3A、E-2C发挥了关键作用。每天都有四五架预警机在空中24小时执勤,平均每天指挥2240架次飞机。伊拉克被击落的39架飞机中,有37架由预警机指挥击落。海湾战争一结束,很多国家都在谋求装备预警机,中国周边国家和地区也都在迅速行动。因为在现代战争中,如果没有预警机,等于将制空权拱手让人。

1992年7月,中电总公司军工局召开了预警机任务专家研讨会。会上,两种意见相持不下。空军方面急于解决一线需求,希望直接向国外采购装备;以王小谟为代表的工业部门则主张自主研制。

中方与英国方面进行了接触,又实地考察了以色列和俄罗斯的预警机装备。之后中央决定两条腿走路:军队可引进英国的货架产品以应急需,工业部门可引进以色列装备以解决发展。

以色列研制的FHALCON(中文称“费尔康”)是世界上第一部采用有源相控阵雷达的预警机,1993年才首次亮相巴黎航展,综合性能超过美国70年代末开始服役的E-3A预警机。美国的E-3A是无源相控阵,而以色列的费尔康则采用有源相控阵。

王小谟的博士生、出口型预警机ZDK03的副总设计师曹晨在所著《预警机:信息化战争的空中帅府》中描述,有源相控阵就像蜻蜓的复眼,它拥有多个T/R组件(即收/发组件),每一个组件既是一个小的发射机,也是一个小的接收机,实际上就是一部小雷达。它的总功率由每一个T/R组件合成,因此功率更大,可以用来反隐身。且由于T/R组件数量众多,如果一小撮“非战斗减员”,对雷达的功能也无大碍,而无源相控阵雷达和非相控阵传统雷达的发射机只有一个,如果坏了,就立即“game over”了。复眼还有一个秘密,就是它可以分别看远看近,T/R组件也可以分组实现类似功能。

1993年3月,中以在北京会谈,共同研究预警机设计方案。费尔康性能领先,但以方为中方量身定制的引进方案只能算“中规中矩”,它只能进行260度扫描,存在很大盲区。

在此基础上,王小谟提出了一个思考已久的独特技术方案,即D3方案。这个方案以俄罗斯的伊尔-76作为载机,采用世界上最大的背负式天线,通过架高雷达天线减小了飞机尾翼对天线波束的阻挡,可实现360度全方位覆盖。

7月,王小谟调任电子工业部预研局局长兼电子科学研究院常务副院长,全力投入预警机研制。他说,自己是搞总体设计出身的,现在这个总体设计的平台更大了,“归根到底我就是个工程师”。

这时,中方与以方已就D3方案达成共识,但价格却迟迟谈不拢。直到1996年,以方第7次报价后,双方终于达成一致。这年4月,王小谟代表中方与以方签订了合同,称为圆环工程,又称“16号工程”。王小谟担任了圆环工程总设计师,兼圆环工程办公室主任。

“反设计”

刘凡君说,“反设计”是王小谟在圆环工程中写下的最精彩的一笔。

王小谟认为,中国早晚得自己搞预警机,第一架可以买,但第二架再买就危险了,所以从第一架开始就要跟着做,要搞同步研制。他主张,中方不但出钱还要出力,分担得越多越好。但当时预警机研制的经费大部分都给了以方,国内只有很少的配套研究经费。一些人不同意他的主张,认为中方吃亏了。

但国防科工委领导很支持他的工作。时任国防科工委副主任、总装备部副部长陈丹淮曾说,当时有一个基本思路,就是相信工业部门,既然选定了王小谟当总设计师,肯定要配合他的工作,但“还有一条,就是不干预他的工作”。王小谟曾回忆,要怎么干,自己说了就真的算数。

在王小谟的坚持下,中方派出了一个由现场管理小组和在岗培训人员组成的驻外团组。他还主动争取到帮以方加工天线罩和T/R组件外壳。他的想法是,如果要让我做,你就得把尺寸给我,不然人家凭啥给你?

刚开始生产T/R组件外壳时,中国产品被以方以“倒角弧度不合格”为由退回,改后又再次被退回。因为当时国内做侧角都是由工人拿着铣刀手工铣削而成,从不标注弧度与公差,做出来的产品差异较大。一个盒子都要做三次,一些人很气愤,认为这是以方在吹毛求疵,王小谟却要求必须改到以方完全认可、验收通过为止。果然,按要求重做后,通电参数就合格了,大家都服气了。

他们一共做了500套T/R组件外壳。手工铣削而成的大小不一的倒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分毫不差的标准化倒角。王小谟感慨,大家对规范的尊重是被以色列人每天“骂”出来的。

王小谟在国内搭建了一个完整的设计班子,各研究所都积极配合,给少量的材料费就愿意干。国家计委也大力支持,帮助他们建立起了亚洲最大的暗室、最大的热压罐、无尘生产车间以及T/R生产线等。王小谟说,这等于是有了一个预警机研制的“备胎”计划。

1998年,王小谟获知两个俄罗斯“个体户”要出售一架伊尔-76飞机,只要80万人民币。他没有请示任何人,一天之内就拍板作出了决策。经多方协调,2000年4月这架飞机运抵科研基地。从此,预警机同步研制有了自己的载机平台。

2000年7月,迫于美国压力,以色列向中国政府提出终止圆环工程合同。2002年3月,王小谟作为中方总设计师,最后一次踏上以色列国土,进行终止合同谈判。以方对中方进行了经济赔偿。

圆环工程画上了句号。虽然这个“圆环”并不圆满,但王小谟认为,合同整体上是成功的。队伍、技术、保障条件都已基本形成,同步研制的样机已完成了80%的工作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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