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猫“饭圈化”之忧
作者: 吉安冰1992年,摄影师周孟棋第一次到访成都大熊猫繁育研究基地(以下简称“基地”),他清楚地记得,当日看熊猫的观众中,有95%是外国人。“既然有那么多外国友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看熊猫,我为何不用镜头记录下来,让更多的人看到?”
在此后的31年间,周孟棋共拍摄了约10万张大熊猫的照片,这也让周孟棋成为中国乃至世界知名的熊猫摄影师。
令周孟棋万万没想到的是,在30多年后,去基地看熊猫的人会出现几何倍数的增长,节假日时甚至需要限流才能满足游客的正常参观。和30年前不同,如今几乎所有的游客都是中国人。
“她们可以叫出每一只熊猫的名字,甚至对它们的样貌、习性、族谱如数家珍。我拍了30年熊猫,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中,我并不知道它们都是谁。”周孟棋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成为“猫粉”
周孟棋对2019年前往日本东京上野动物园拍摄旅日大熊猫“香香”的经历印象深刻。
“排队4个小时,看30秒。”周孟棋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称,上野动物园几乎一年四季都是这样的状态。
幸运的是,周孟棋获得了在休园日单独拍摄大熊猫的机会,那天他拍了8个小时。周孟棋还拜访了上野动物园园长福田丰,他问了对方一个困扰自己多年的问题:“为什么日本人会对大熊猫如此痴迷?”
福田丰向周孟棋讲了一个故事。2011年日本大地震时,大熊猫“真真”和“力力”刚刚抵达日本。那段时间,所有人都活在大地震和海啸的恐慌之中,满脸愁云,可是大家依然来看大熊猫,排4个小时的队,出去的时候,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福田丰认为,自己找到了动物园存在的理由,大熊猫则是一种能够治愈所有人的迷人生物。
“寻求被大熊猫治愈,或许是全世界猫粉最初被圈粉的理由。”周孟棋说。
和周孟棋不同,复旦大学历史系副教授董其文(笔名)成为“猫粉”的时间并不长。2017年,董其文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地亚哥分校(UCSD)参加一个历史学的会议,在会议间隙,前往圣地亚哥动物园游玩。
“圣迭戈动物园的人气很高,游客很多,但是其他动物的展区外均没有工作人员值守和讲解,都是由游客自行参观,唯独大熊猫的展区,有专人值守。”董其文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
大熊猫展区的游客数量和展区的规模,都令董其文大为震撼。“国宝”一词虽然自幼便知,但从来没想过,大熊猫在国外会受到如此的“礼遇”,这激发了他系统了解熊猫的兴趣。
2017年回到国内后,董其文开始阅读大量国内外的学术资料,通过关注国内熊猫领域的两个视频媒体“iPanda熊猫频道”和“PANDAPIA”,来持续观察大熊猫的行为方式。
董其文在互联网上发现了一个奇妙的群体——“猫粉”。大熊猫虽然作为熊科下大熊猫属的动物,但熊猫机构仍然称其为“猫”,粉丝们也就顺其自然地称自己为“猫粉”,这个群体的人数在不断增加,并且在互联网中异常活跃。


2019年的一项调查发现,在目前国内圈养的600多只熊猫中,大约400只熊猫拥有自己的微博超话,而今天这个数字则更多。
央视网iPanda熊猫频道成立于2013年8月,早在慢直播兴起之前,熊猫频道便开始尝试7×24小时的“大熊猫慢直播”,之后陆续推出移动直播、短视频、微纪录片等,频道内容持续丰富。2017年2月,伴随着一则火爆全球的短视频,熊猫频道获得了一次空前的流量“井喷”。
iPanda熊猫频道副总监郭亚南对《中国新闻周刊》介绍称,那是一段关于大熊猫“奇一”反复追随饲养员、发出抱大腿“请求”的57秒短视频。截至目前,那段视频在海外共获得了11亿的浏览量,被称为“神奇的中国视频”。郭亚南介绍,熊猫频道全球总粉丝量超过了5300万人。
资深猫粉章莉(化名)也是在2017年粉上大熊猫,至今她仍然是“奇一”的忠实粉丝,并在粉丝群体中拥有一定的话语权。
“最初我并不知道我喜欢的那一只熊猫叫‘奇一’,只是觉得在社交媒体中有一个熊猫,脑袋中间有一个呆毛很可爱,后来发现转来转去的动图和图片都是它,就开始关注它了。”
喜欢上“奇一”之后,章莉就去基地看熊猫,蹲守直播平台,打理社交媒体,这占据了她业余生活的大部分。
章莉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称,虽然对外大熊猫的粉丝被称为“猫粉”,而在粉丝群体内部,她们更愿意称自己为“亲妈”。
董其文表示,无法准确统计世界上和国内到底有多少猫粉,只能通过各个平台中的粉丝流量来大致推算其群体人数。董其文认为,广义的猫粉是指经常以熊猫的视频、图片作为一种娱乐方式的人。这个群体的很多人,都会关注“iPanda熊猫频道”。
《中国新闻周刊》了解到,在疫情前的某次行业会议中,曾有代表提到,据不完全统计,全国大熊猫粉丝数量约为1300万至1600万人,其中约70%为女性。
“不能说完全没有男性粉丝,但是比例远远低于女性,在圈内,习惯称男性大熊猫粉丝叫‘黑爸’。”章莉说。
“有组织有纪律”
刘玲(化名)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自己成为“猫粉”已经接近10年,由于家在成都,如今经常前往基地观看大熊猫。在刘玲看来,自己最初追“熊猫”和现在粉丝们追“熊猫”的样貌已经发生了改变。
刘玲最早也是通过熊猫频道关注到大熊猫,“最开始只是单纯觉得大熊猫很可爱,线上直播给出了很多不同的视角,这些视角是在线下无法看到的。”因为在线上喜欢上了大熊猫,转而前往线下,“那个时候基地的观众没有现在这么疯狂。”
后来,刘玲注册了社交媒体账户,经常将自己在线下拍摄的熊猫照片和短视频上传到自己的账户中,很快她找到了大量同好。
“她们给我点赞、评论、加我好友,并且留言希望我下次去现场的时候可以拍摄xx熊猫。”
当刘玲加入了猫粉组织,并关注不同大熊猫的超话一段时间后,她发现,在猫粉组织内,有比较清晰的组织架构,有负责修图的,有负责打榜的,还有负责打架的。
“每天规定时间必须发送多少条内容,高清图多少张、视频多少条,并且要求越来越高。”
而真正让刘玲感到不适的,是不同猫粉之间无休止的争吵。“我家猫最好看,别人家的猫都是丑八怪。”这样的冲突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大家一下子变得戾气很重,点火就能着。”
随着组织不断壮大,集资、打榜、组织线下活动的频率也越来越高,费用从每次人均10元,最后慢慢发展到每人每次缴纳500元,而这些活动,也从为自家大熊猫“打Call”应援,逐渐转变成拉踩其他家的大熊猫。
刘玲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曾经一次活动群内希望筹集到超过30万元。当刘玲拒绝缴纳活动费用后,被群主踢出了群。
章莉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称,自己所在的“奇一”粉丝群体,目前仍然保持相对理性,一方面是由于“奇一”走红的时间较早,如今已经是“过气网红”,流量和关注度明显不如“和花”这样的“新晋网红”;另一方面,群体中平均年龄较高,大部分成员有稳定的职业和工作。
“熊猫并非如艺人一样独立存在,猫粉通常会粉某一个固定的猫,顺便粉上它的亲戚。但即便是亲戚的粉丝之间,也会出现不和的情况。”
章莉说,很难说在大规模猫粉争斗的过程中,是否有专业的饭圈粉丝在操作,但是从目前来看,确实有越来越专业的样貌。章莉听说过一句话,“粉明星艺人,他们经常翻车,但是粉熊猫,它永远不会翻车。”
章莉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了自己认识的一位猫粉。“这个人最初就是普通的猫粉,为了追大熊猫,她在成都经营起来一家民宿,很多猫粉都住过她家的民宿。”
“随着猫粉队伍越来越大,她去基地直播,并且开通了打赏,每场直播活动收益不菲。再后来,她自己打样制作熊猫玩偶周边,并在群体中销售。”章莉说。
关于前娱乐圈的职业粉丝是何时入侵“猫粉”群体的,《中国新闻周刊》询问多位行业专业人士,均未得到结论。
一位艺人经纪人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职业粉丝们往往有着较为清晰的职业规划,通过娱乐圈的多年磨炼,对于饭圈的运行模式和话语方式都非常熟悉,甚至清晰地知道变现和离场的时机,并且隐蔽性很强。
在董其文看来,猫粉主要形成于以微博为主的网络空间,但对于现实社会的影响正在与日俱增。“在根本上,这是因为猫粉所关爱的熊猫是现实中活生生的个体,这些人的关切必然会溢出网络空间,与熊猫机构、动物园之间的关系必定是充满张力的。”董其文说。
重大公关难题
在董其文看来,部分猫粉对于熊猫的感情,如今已经从“爱好”发展成了一种深沉的“爱”,但这种感情主要表达为一种拟构的母子(女)关系。部分猫粉将自己的“心上熊”视为“宝宝”,亦即精神性的“子女”。她们对于熊猫的付出,主要表现为密切的关注。
“当猫粉将熊猫视为子女后,动物园和保育机构就相当于学校。如果学生在校期间习得了某种不良的习惯,家长就有可能投诉学校,表现形式是猫粉要求动物园加强对于熊猫的‘行为训练’,要是学校被怀疑严重侵犯了学生的权益,家长就更得发起投诉与抗议了,表现形式是抗议动物园虐待熊猫。”他说。
而当猫粉认为熊猫机构没有及时发现熊猫的疾病,或是认为兽医的治疗效果不佳时,矛盾则会更加尖锐。董其文研究证明,猫粉们虽然日常关心自己的“心上熊”,但当认为熊猫福利遭到侵害时,她们经常互相支援,甚至一起加入投诉的队伍中。
2018年初,猫粉们与基地曾经发生过一次正面交锋。“大熊猫出现螨虫眼”上了热搜。当年1月24日夜,基地作出回应,部分大熊猫确实存在眼周局部脱毛,目前正在积极确认病因;同时对“虐待大熊猫”的质疑也进行了澄清。
基地表示,已经将临床症状最严重的三只大熊猫进行麻醉,刮取眼圈部皮肤样本,送到四川农业大学寄生虫实验室进行蠕形螨PCR检测。大熊猫眼圈部皮肤因采样被刮取,所以部分网友认为是脱毛加重。
在这个声明后面,基地针对“向网友发布律师函”“萌兰患病得不到治疗”“萌萌健康堪忧”“违规操作收费抱猫”“官方微博关闭评论”等多个问题进行了澄清。
但在“猫粉”们看来,这些澄清仍无法消除猫粉们的疑虑。“基地热线一直处于偶尔能接通的情况,即便接通了,对方也只是表示记录下了我们的反馈,从来没有回应。”章莉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这样的结果导致双方间不信任的加深。
除了大熊猫可能存在的健康问题外,饲养员们是否努力,上心,富有爱心和亲和力,也是“猫粉”们重点关注的环节。
在猫粉们看来,北京动物园饲养员“徐姥爷”“穆叔”以及基地的“谭爷爷”、韩国爱宝乐园的饲养员“宋爷爷”,都是极好的熊猫饲养员,他们温和有爱心,并且乐于和猫粉互动。相比之下,相对“高冷”和“沉默”的饲养员,则往往会被猫粉认为不温和,并且被认作可能成为“潜在伤害熊猫”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