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启天涯:一场意料之中的失败自救

作者: 徐鹏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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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前执行总编辑宋铮在“重启天涯”的直播中。供图/直播团队

距离开播只剩27个小时的时候,宋铮还在朋友圈里招募着场务志愿者。这场即将开始的名为“七天七夜,重启天涯”的直播,两周以前才决定要做,留给他的准备时间实在太过仓促。何况对他来说,直播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东西。

“不要说带货了,我连直播都没做过,从来没有出过镜。”宋铮知道,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道不容易的难题,但他仍想试一试:“输了也没什么可丢人的。如果做成了,对天涯、对我们这一代人——至少对我自己——能有一个交代。”

和宋铮一样,这场直播的运营团队里没有一个天涯的在职员工,所有人都是为情怀而来,其中一大半人的手机临时才下载了抖音。两天以前,他们第一次凑在线下开了个碰头会,商量这168个小时该怎么安排。开会的地方是借的,讨论一结束大家便急匆匆散去,有人被老板临时招呼,有人赶着去接孩子放学。

5月28日晚8点,直播正式开始。坐在镜头前的宋铮,身体姿态明显有些拘谨,好在提前准备的开场白讲得还算顺当。然而紧接着,评论区里的留言就纷纷显示“听不见”“没声音”。尽管主播面前已事先架设了可以实时观看的直播画面,但紧张的宋铮根本无暇也没有意识去留意,依然自顾自地进行着流程。最先看到网友反馈的是后台人员,他们随即着手调整,慌忙的沟通声却清晰地出现在直播信号中。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将近十分钟。收音终于正常,结果宋铮一开口又把嘉宾名字叫错了……

陈年的感情

宋铮其实很久没有登录过自己的天涯账号了,在那里他有一个更为涯友熟悉的名字——“小黑”。他是天涯社区最早的一批用户,不久,还担任了“体育聚焦”的首任版主。1999年左右,上网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成本也很高,白天20块钱一小时,晚上10块,工资只有一千多的宋铮每次都是等到夜里11点以后偷偷用单位的电话拨号上线。就这样玩了一年,他接到来自天涯创始人邢明的邀请,成为了天涯的第一个全职员工。

“虽然中间离开过两年,但从1999年到2009年这十年时间,可以说我是一直深度参与天涯(发展)的。”经历和见证了那个美好的黄金年代,宋铮于2009年从天涯执行总编辑的任上辞职。告别之后,他与天涯渐行渐远,遥遥相望。

直到今年4月初,他被拉进了一个微信群,里面有几位初创成员在讨论天涯由于服务器欠费可能要关停的消息。几个月前,天涯就曾出现过无法访问的情况,但很快便恢复正常了,所以这一回宋铮本来也没太当回事,微博上有人问起时,他还回复“天涯没死,只是全身瘫痪”。但随后接到的一通电话却让他意识到,天涯可能真的陷入了艰难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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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截图:带货七天的最终数据。

电话是邢明打来的。离职后十几年,这还是邢明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他。原来因为官司缠身,天涯的资产和资金都被冻结了,之前那次无法访问就是因为服务器欠费,虽然经过与电信的沟通得以短暂恢复,但欠款迟迟无法偿还,不得不再次面临停机。

“他希望我帮他再披露一些消息,看看能不能吸引一些关注,然后有人来帮帮他们。”尽管离开了多年,也有过一些不太愉快的曾经,但面对邢明的求助,宋铮还是不忍置身事外,毕竟天涯里有着太多属于他的青春记忆。按照邢明所述,天涯总共欠电信1000多万,但通过协商,只要将去年到今年上半年的300万费用补齐就可以先恢复服务器。宋铮找到了一直经商的涯友扶苏,请教他有没有什么办法,扶苏给出的建议是:由宋铮挑头,做直播带货。

“所以我就跟邢总又聊了一下,因为这个事情首先要他同意才行。他犹豫了几天,我也不知道他犹豫的是什么,反正说他们要内部开会评估一下,后来又专门拉着我开了电话会,让我把整个方案大概讲一下,然后才同意。”宋铮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得到授权后的次日自己便开始组建团队,打了二十几个电话,一个一个仔细询问:“我会先问两个问题,(一个是)我要做这件事情你什么态度,(一个是)你支不支持天涯重启,因为我知道很多人——尤其是最近几年离职的人——跟公司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矛盾,他们可能并不一定支持。然后才是有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来干。”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宋铮的振臂一呼得到了积极的回应。二十几人的核心团队很快便组建起来,其中不乏与公司纠纷未解的人以及早年在社区中彼此势不两立的“死敌”。而且大家根据手头资源,几乎完全自动分工,有人负责解决直播设备和技术问题,有人负责寻找商品供应链,有人负责设计制作文化衫等纪念品。还有人建了几个微信群,更广泛地唤醒和发动各地涯友,为重启造势。

5月16日,“七天七夜,重启天涯”的预告对外发布。几个群在一天之内便全加满了,除了问候和支持,有人甚至提议,假如带货金额不够,大家可以捐款。许多人还主动请缨要为直播提供各种帮助,令宋铮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一位来自山东泰安名为“天蓝蓝”的网友。她在群里问线下店铺是否可以参加义卖,在得到暂时无法操作的回复后,她晒出了贴在自己瘦身连锁店门口的手写促销海报:“本店参与《重启天涯七天七夜》528活动。即日起至6月3号止,进店瘦身消费的亲,金额的20%捐助给528活动。店小利薄,欢迎各位参与。”在海报下方,她还特意放上了微信群的二维码。

“天涯网友对天涯的感情,是任何一家商业网站都无法比拟的。”宋铮说。

时代的产物

天涯社区诞生的1999年,中国只有74.7万台上网计算机,用户也仅仅210万。彼时的互联网如同一片仍待开垦的处女地,一些传奇已横空出世——那一年,张朝阳登陆了富豪榜,李国庆和俞渝创立了当当,马化腾开发出了OICQ,一些传奇则尚在襁褓——也是那一年,马云刚刚凑够五十万的创业资金,李彦宏才从硅谷回国,刘强东还在中关村卖光碟和刻录机……

不同于这些日后构建和影响了中国互联网格局的大佬,天涯从一开始就呈现出浓厚的草根气质。“天涯是中国最早的UGC(用户生成内容),是天涯的用户成就了天涯。”天涯创始人邢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天涯最初只是因为自己炒股而开设的一个股票论坛,没有具体的内容设计与品牌构想,更谈不上什么战略和商业规划。甚至到2005年之前,天涯没有接受过任何一笔融资,完全靠他炒股挣来的钱养着。宋铮也说,天涯是一个网友众创的社区、一个自组织自参与的平台,“是一个‘三无’产品,无心插柳、无为而治、无限可能。”

事实上,作为BBS形态的网络平台,天涯并不是最早的一个。在它之前,诸如猫扑、西祠胡同就已存在并吸引了大量用户。BBS的兴起与当时的网络水平是紧密相关的,在那个上网还没有太多选择的年代,除了即时性的聊天室能满足人们连接远方、休闲娱乐的需求,内容承载量和丰富度更大的论坛自然倍受欢迎,正如作家三三对《中国新闻周刊》所说:“天涯就像当时互联网生活的百科全书,读小说、看情感咨询、八卦、各种照片,仿佛一个世界被打开。”

作为后来居上者,天涯之所以能从一众BBS平台中脱颖而出,很大程度上也是得益于自身特殊的环境。“第一批版主的成长经历、教育背景都比较接近,大家普遍的共识是发帖要原创、要言之有物,所以一开始天涯就有很浓厚的人文关怀,甚至略微有一点点曲高和寡。”在宋铮的记忆里,1999年下半年开设的“观天茶社”尤其奠定了天涯的这种气质与基因。

那年夏天,学者罗新在一次外出考察中意外摔碎了肩胛骨,养伤的日子里闲来无事便在朋友的推荐下玩起了天涯。他喜欢和形形色色的人聊天,差不多有两三个月的时间都泡在聊天室里,从社会现实到政治经济无所不谈。闲聊之余,他也偶尔写点东西,经常都能收到回帖互动。伤好以后,天涯管理员联系了他,希望他能创办一个版面。几个月后,“关天茶舍”开张了,罗新还郑重其事地写了一篇发刊词,署名“老冷”。

不到一年时间,“关天茶舍”上的注册用户就达到了10万人左右,其中不乏知名作家和学者。罗新后来回忆,这些高水平人群的加入使得整个版面变得极端活跃,“关天茶舍已经成为那时中国互联网上思想交流最活跃的地方,没有之一。”此后,虽然罗新在2001年时辞去了版主工作,但继任者不仅没有让这块地方荒废,反而继续将其发展成为了一个知识分子聚集的阵地。

就在“关天茶舍”火爆的同时,天涯社区还与《天涯》杂志合作设立了一个名为“天涯纵横”的版块,由作家李陀担任版主。“这次合作把天涯社区的内容质量一下子又提高了一层。以关天和纵横为首,天涯早期在互联网基本占领了一个人文思想的制高点。”宋铮说。

2002年,乘着网络文学的风潮,天涯再次迎来了一个新的机遇。“舞文弄墨”版块上一篇题为《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的帖子,引发了二十万的点击量。这是天涯在数据上的一次飞跃,其所产生的示范效应也吸引了更多人把天涯当作一个重要的创作平台,最为知名的例子便是当年明月的《明朝那些事儿》和天下霸唱的《鬼吹灯》。

2004年,在世界IT实验室组织的评比中,天涯获得了为“中国BBS社区100强”和“中国十大最具投资价值BBS社区”两个第一。随着用户规模和影响力的不断扩大,天涯也成为了当时社会性话题的制造者和集散地,诸多公共事件与公共讨论在其中产生、发酵,甚至频频引发主流媒体的关注和报道。宋铮觉得,从2005年到2008年是天涯的媒体性发挥得最淋漓尽致的几年。

在商业层面上,这一时期同样是属于天涯的巅峰时刻。2005年,谷歌以每股1美元的价格认购了天涯100万股,随后IDG、清科、联想、江南春也先后投资并开始筹划天涯在海外上市。2008年,中国商业网站排行榜的综合排名中,天涯已升至第12位。

然而就在风光之下,盛极而衰的转折也悄然而至。

错过的机会

2009年,中国互联网进入第三次发展浪潮,社交时代全面来临,传播介质也从PC端向移动端转移。新的趋势中,BBS已成为了一种陈旧的模式,在层出不穷的新兴产品面前,逐渐被冷落、弃置和遗忘。

沉浸在辉煌中的天涯,显然没有对已然来临的时代变革做出清晰觉察和及时应对。比如,对于其后来推出的App,网友给出的普遍评价是“难用”。宋铮也认为天涯在移动端做得一塌糊涂。2012年时,他曾建议过邢明将原本的论坛版块在移动端改造成以天涯为品牌的应用矩阵,但邢明却坚持认为天涯应该保持原有的一体性。“那么大的一个社区,几千个板块在手机上很难展开,而且每个人的需求都不一样,你很难面面俱到。”提起往事,宋铮的语气中充满怒其不争的愤懑:“天涯对于移动互联网的理解是非常肤浅的,所以基本上错过了产品转型和追赶新一代用户的机会。”

“天涯的下滑不是时代的原因,是自身调整的问题。”如今的邢明也承认,自己在向移动端的转移中确实存在失误,尤其是2013年的那个决定让公司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泥潭中。

当时,签订了招商协议的天涯本来踌躇满志地要在成都建设移动互联网总部,随后却因土地纠纷导致资产和资金被冻结。这场意外给天涯带来的危机至今仍未解决,引发了包括服务器欠费在内的一系列连锁问题。

但即使没有这场意外,天涯的衰落或许仍旧难以避免。那些潜伏在其肌体内部的隐患与疏漏,就连旁观者也能窥见一二:有涯友指出,“以天涯鼎盛时期的风格和运行逻辑,它后来遭遇商业上的失败或是一种宿命”;曾经的涯友、作家孔二狗也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天涯最可惜有两点,一是那么多优质的内容没有想着怎么去转化,二是沉积了那么多年的用户数量,没有更好地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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