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父亲李庄

作者: 黄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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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民大会堂遇见老朋友,李庄喜笑颜开。 本文图/受访者提供

每次听到有人说她出身“新闻世家”,原新闻出版总署副署长李东东总是感到有些惶恐。父亲李庄是《人民日报》创始人之一,曾任该报总编辑。李东东进入新闻行业以来当然时时能感受到父亲的声望,但又不愿被笼罩在这荫庇之下。

李庄主持人民日报社夜班工作二十余年,李东东则3岁开始上全托幼儿园、寄宿小学,17岁上山下乡,与父母一直聚少离多。等她退居二线后真正静下心来,想要深入去了解父亲,却早已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今年是朝鲜战争停战70周年。73年前,李庄是第一个入朝采访的中国记者。李东东一直想要彻底捋清父亲三次入朝的经历,惜父亲在世时没有当面请问,现在只能凭着一股“轴劲”不懈地考证、追寻,并将所得所感陆续发表于报刊或结集成书。

作为新闻二代,她总想努力完成父亲报人生涯的拼图。因为这不仅关乎父亲个人,也关乎被称为新中国第一批“党的新闻工作者”的那一代人,他们的足迹,他们的心路历程,以及背后的时代印迹。

父亲三次入朝之“谜”

2006年,李庄辞世后不久,家人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一叠泛黄的活页纸,是他1950年12月至1951年3月在朝鲜战场采访期间的日记。

李东东时任宁夏回族自治区党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当年年底调任新闻出版总署副署长。根据这叠半个世纪前的珍贵手稿,她主持编辑了《李庄朝鲜战地日记》,由宁夏人民出版社出版。这本书左手页为影印的李庄战地日记手迹,右手页为铅排文字,装帧精美。但编辑中也留下了一个很大的遗憾。出版前言中写道,日记是李庄“第二次赴朝采访时所记”,但这一点其实并不能确定。这个问题当时只能暂时放下,结果一放就是十年。

2018年适逢李庄百岁诞辰,李东东计划将他的朝鲜战地报道完整结集出版。这次,她决心上天入地都要把父亲三次入朝的脉络厘清。

李庄首次入朝的时间是确定无疑的。那是1950年7月10日,朝鲜战争刚爆发十多天。人民日报社社长范长江突然把他找去,告知中央决定派他担任团长,与法共党员、法国《人道报》记者马尼安和英共党员、英国《工人日报》记者魏宁顿组成一个国际记者团,入朝采访。

李庄在新闻界是出了名的笔头硬、写稿快。解放战争时期他在还是晋冀鲁豫中央局机关报的《人民日报》当记者时,总是被编辑部派去找中央局书记邓小平审阅重要稿件。邓小平很重视向延安的发稿,总是放下手边事情立即处理。他边看稿子边谈意图,李庄能够边听边迅速组织语言,现场改完,邓小平直接就在“花脸稿”上签字,一次过。新中国成立前夕,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在中南海怀仁堂召开,只有两个文字记者获准到会场主席台区采访,一个是新华社记者李普,另一个就是《人民日报》首席记者李庄。李庄每天赶写一篇通讯特写,八天会议,八篇通讯,记录了新中国诞生的新闻现场。

第一次入朝,李庄在朝鲜停留了50多天。他独自一人冒着生命危险穿越封锁线,抵达了大邱、釜山最前线,写了12篇战地通讯。李东东从人民日报社图书馆的报纸合订本中一一找到了这12篇文章,拍摄了当年的竖排版面。

但另两次入朝,脉络就不那么分明了。李东东巨细无遗地查阅了那段时期的《人民日报》,又仔细重读了父亲的战地报道和日记,终于有所发现。

日记起自1950年12月2日:“下午一时,车离北京东站……我在汽笛声作、车已徐行的时候,看见培蓝眼睛上一层明晰的泪光。”培蓝即李庄的妻子赵培蓝,当时她已怀孕,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次年夏天出生的小女儿李东东。这一次,李庄是率《人民日报》记者入朝采访。

12月3日的日记非常关键。从记载可知,当夜他们在沈阳见到了志愿军政治部主任甘泗淇。甘泗淇告诉他们,现在汽车被美机打坏很多,交通困难,建议他们“先在鸭绿江两岸搞一时期”,看情况再到前边去。大家讨论后同意这个方案。

那问题来了。“在鸭绿江两岸搞一时期”,到底过江了没有呢?

不巧的是,9日至18日的日记空缺,只知道8日李庄还“站在鸭绿江北岸”看积满白雪的河床,19日已“从临江出发回北京了”。那这10天他究竟在哪里呢?

李庄曾在回忆录《难得清醒》中提到,自己曾三次到过朝鲜新义州,第二次是在1950年11月底。这说明,他第二次也是过了鸭绿江的,但11月底这个时间又对不上。

李东东追问母亲。母亲也是人民日报社老编辑,当时94岁了,依然思维敏捷。她有印象李庄去了三次朝鲜,但记不准具体时间。面对李东东的执着劲头,她大声说:可以了,不要再查了!你爸爸也不见得就记得那么准。他完成了任务,留下了作品,这就行了!

李东东还是不甘心,她继续查找,终于在父亲离休后写的一篇文章《真实性、片面性及其他》中发现了新线索。文中提到,第二次访问新义州是在1950年12月,这个整洁美丽的江城已被彻底夷平。李东东推断,父亲的回忆录中说11月是笔误了。

这样,一切就都能说通了。当时正在抗美援朝战争第二次战役期间,李庄等正是为此而来。12月6日中朝联军收复了平壤,他们可能即于此时过江去采访得胜之师。战地采访很艰苦,这段时间的日记很可能因此空缺。

12月31日中朝联军乘胜发起第三次战役,于是李庄日记从30日起又开始了(19日回京后即中断),这天黄昏他再次渡过鸭绿江入朝。这次他在朝鲜连续待了两个多月,经历了第三次和第四次战役,日记一天也没有中断。

1951年3月10日,李庄前往位于平壤的中国驻朝鲜大使馆,与相熟的临时代办柴成文畅叙了一番。四次战役李庄亲历了三次,对得失颇有一些观感。他认为,现在的情况是敌人“整不了我们,我们一时也整不了它”,但敌军的“技术条件比我们好”,因此有时不得不采取防御之势,以争取准备时间。他和柴成文等人对此都有共识,但国内一些人却不了解实际困难,李庄认为,“这是要不得的”。

日记到此戛然而止,谜底也昭然若揭:日记跨越了李庄的第二次和第三次入朝,而不是此前以为的第二次。李东东总算能放下这个心结了。

一次彻夜长谈

父亲在世时,李东东其实并没有来得及真正去了解他。

从她记事起,父亲就长年累月上夜班,从报社编委兼总编室主任,到后来担任副总编辑,“文革”之前几乎天天如此。那是一种被父亲和他的同事们戏称为“穷凶极恶”的马拉松式夜班,通常从下午一直到次日清晨5点。

只有周末和寒暑假,李东东和哥哥姐姐才能从学校回家住。通常他们起床时,父亲刚下夜班正在睡觉;等他们下午游泳、滑冰回来,父亲又已经开会、上夜班去了。

外人都觉得李庄随和、好脾气,但李东东兄妹有时却有点儿怵他。李东东的童年总的来说阳光灿烂,但家里有时也会阴云密布,一般来讲没别的原因,唯一的可能就是父亲生气了。这时候,母亲就会带着他们兄妹走开,蹑手蹑脚,格外小心,等着父亲消气。

直到李东东长大,才越来越能理解父亲。父亲的处事原则是对人宽、责己严,而家人显然是属于“己”这个范围里的。那些年政治运动不断,作为党中央机关报主持夜班的最后把关人,他常常处于风口浪尖之上,被称为人民日报向上级写检讨最多、也最善于写检讨的人。心力交瘁的他难免有时情绪失控。幸亏母亲性格温婉、通情达理,像一座港湾,在风雨中承托起家庭这艘小船。

不过,父亲虽然永远工作繁忙,有时在家里发发脾气,但他的“不教即是教”的教育方式总的来说是十分文明的。有一次正值小学放暑假,李东东夜里睡不着,悄悄起来,见父亲还在工作,她说:“我睡不着,可以在你这儿坐坐吗?”父亲慈爱地摸摸她的头,笑着答应了。她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父亲俯身写字台,时而沉思,时而疾书,时而起身踱步。这个满天星斗的夜晚和绿色台灯罩前父亲伏案写作的背影,一直留在了她的记忆中。

但岁月静好的天空,一夜之间变了。

那是1966年5月,《人民日报》奉命转载一篇重要社论。这篇社论比较长,报纸一版上半版排不下。李庄时任副总编辑兼总编室主任,他的意见是要么全文发一版,要么一版转二版,但当时主持日常工作的副总编辑不同意。其时,山雨欲来,空气紧张,李庄怕值班编辑删出纰漏,决定亲自动手,与编辑一起“抠着”删掉了五百多字。没想到,就此闯下大祸。人民日报受到康生的严厉批评,李庄本人则在“文革”前夜第一批“靠边站”了。

这年李东东15岁,正在北京市最好的女中北京师大女附中读初二。父亲出了事,她没资格当兵或当工人了,1968年底被分到陕北延安插队。她从小以为全中国都和北京一样,天南海北的人过的都是一样的日子,至此总算见识了真实的世界。

时至1970年秋,形势渐渐有了一些变化,党内特别是军队一些老干部对“文革”不满,开始向“落难老战友的落难子女”伸出援手。靠着父亲老战友的帮助,也凭着自己的绘画特长,李东东以“文艺兵”的名额被招进了位于石家庄的解放军铁道兵学院。

她成了政治部宣传处一名资料员,管理着一间资料室。资料室背阴,也就十来平方米,密密排列着几个书架。“文革”初期,学院图书馆、阅览室一度被废弃,随着形势的变化,宣传处这间资料室的书架上先是有了《史记》和《汉书》,很快又有了《辞海》和《词源》。随着内部发行渠道的日益畅通,《古文观止》《资治通鉴》以及二十四史的其他史籍也源源不断登上了书架。这些书多是淡黄色封皮,被称为“黄皮书”。再往后,苏联文学作品《多雪的冬天》《你到底要什么》等一批“灰皮书”也上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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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十二大期间,李庄向夜班编辑布置版面安排。

有了《辞海》《词源》,李东东捡起了小时候父母灌输的查工具书的习惯,恶补古汉语。这间小小资料室给了她无穷乐趣,工作之余,她静静徜徉在书海里,逐渐看淡了身边时有发生的飞短流长。

遇到疑难,她就写信向父亲求教。有次碰到一个生僻字“(劦/口)”(甲骨文中的“协”字),她怎么也查不到,父亲回信说,这个怪字《康熙字典》 《中华大字典》《说文》《辞纂》以及日本编的《大汉和辞典》中都没有,但“我总可以找到此字的”。

“文革”期间,李庄一直是“另册”上的人。他先是在报社印刷厂搬运组劳动,和工人师傅一起搬运每卷重达半吨重的卷筒新闻纸,一年多下来,已能达到组中体力最差的工人的水平。之后被派到报社图书馆打扫卫生,可以进“参考阅览室”,他如饥似渴地看书,上厕所也捎上一本。再之后他三进干校,被誉为“研究生”。有人曾找他,说只要承认是“三反分子”就解脱他,他坚决不肯。有一次,在河南叶县的干校中,秋收后闲来无事,他心中苦涩,在旷野中高唱《大刀进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1976年初,周恩来去世,李东东受铁道兵学院政治部领导之命,回京打听消息。离京回部队前一晚,她和父母关起门来,挤在一张床上谈心。暖气不足的冬夜很冷,三人都披着被子。

那些日子里,北京街头弥漫着一种忧心忡忡的氛围,他们一家也在密切关注着。大家都有一种强烈的担心:周恩来身后,老干部的日子会更难过,命运难测。

她的入党问题终于在前一年解决了,不出意外的话,她将很快成为“四个兜”的干部,既体面又稳定。但是,如果父母受到新的冲击甚至被发配外地,谁来陪伴、照顾他们呢?

李东东和父母彻夜长谈,从她的坎坷动荡的青春,谈到父母波澜壮阔的青春。父母都是三八式干部,抗战开始后,“一声炮响上太行”。而现在,她也离家八年,延安种地,内蒙古放羊,铁道兵扛枪。父辈所经历过的,除了战争,她几乎都经历了。这一刻,她感到与父母是那样心意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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