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东西”的中部高校如何逆袭?

作者: 霍思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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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大学校长张灼华。图/受访者提供

在“自己准备发言稿”的大学校长中,张灼华是比较特别的一位。他不喜欢引用高大上的格言,而是用自己的亲身经历作引,来表达教育理念。

近年来,“就业难”成为每年毕业季的热门话题。在本科生毕业典礼上,全国政协十四届常委、南华大学校长张灼华多次讲起自己的失业经历:1980年代末研究生毕业时,他准备出国攻读博士学位,由于签证的不确定,失业了7个月,“你们可以想象我当时的迷茫”。

张灼华1995年获得美国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分子病理学博士学位,次年回国,在湖南医科大学(今中南大学湘雅医学院)的医学遗传学国家重点实验室工作。在基础医学研究中作出重要贡献的他先后获得“杰青”“长江学者”等“帽子”,入选首批国家级海外高层次人才计划。2010年,47岁的张灼华出任国内重点高校中南大学的副校长。2016年,张灼华从省会长沙来到三线城市衡阳,到“双非”高校——南华大学担任校长。

南华大学由中南工学院与衡阳医学院于2000年合并组建,2002年又并入核工业第六研究所,是湖南省属大学。南华大学以核学、医学学科知名,但进入21世纪后,随着中西部与东部地区经济发展的差距不断拉大,受限于区位因素,南华大学的发展面临很大困难。

出任校长后,张灼华发现,南华大学当时一年的全部收入不到8亿元,年科研经费总额不过3000万元。35岁以下教职工中博士比例仅为0.43%,很多老师“重教学不重科研”,最强的医学和核学学科也出现大量人才流失。

张灼华意识到,对南华大学这样的中部高校而言,首要工作是思想解放:必须强化学科的重要性,让老师们理解“没有前沿研究就不能培养好的人才”;要激励大家发自内心去创新,不能以区位劣势为由“躺平”。

2019年,在张灼华和校党委书记高山的推动下,南华大学开启“人才强校”战略。四年后,截至今年12月1日,南华大学新增国家特聘专家、国家杰青等高层次人才145人,其中,国家级人才计划学者从2人增至35人,省部级人才计划学者从15人增加到93人,博士学位教师从596人增加到1473人。

从人才流失到人才“逆袭”,南华大学经历了什么?中部高校如何突破区位瓶颈?其他高校能从南华大学的改革中获得哪些经验?南华的故事是否能回答:“不是东西”的中部大学未来要往何处去?以下是《中国新闻周刊》和南华大学校长张灼华的对话。

“思想的封闭是最可怕的”

中国新闻周刊:2019年,南华大学开始实施“人才强校”战略,在此之前,南华大学人才流失的情况有多严重?

张灼华:南华大学在合并之后有一段时期发展还是不错的,有很多高水平人才,但由于区位原因和整个中西部地区经济大环境的影响,2019年时,人才流失情况已经非常严重。核工业第六研究所的绝大部分人才已经离开了南华,去到北京等大城市。医学院当年一次性走了十几个教授,每个人我们都尝试挽留,但他们在南华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和尊重。当时,我们很难控制住人才的流失速度,几乎每个学院都有人走。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学校决定召开第一次人才工作会议,作出了实施“人才强校”战略的决定。

中国新闻周刊:当时南华人才流失严重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张灼华:根本原因就是没有尊重人才培养和使用的规律,没有充分发挥他们应有的力量。制度僵化,思想保守,人才就会离我们而去。2019年前,学校也有人才政策,但这个政策的结果是“只对内、不对外”,最终政策都落到了一些领导头上。所以,我到南华之后明确说,我个人不参与任何学校人才计划。

人才流失的另一个背景是:学校整体上存在一种“不重视科研”的氛围和生态。我刚到南华时,全校35岁以下博士占比仅为0.43%。我要求各学院必须引进博士,一些老师认为没必要,认为学校的重点是教学。我们想做一件事,我请老师们先看看别人是怎么做的,他们就会跑到长沙或衡阳的某一个高校去看。我说你们要看的是中国最好的高校、美国最好的高校。正如衡阳医学院老院长杨永宗先生所说,南华大学是“盆地思维”“坐井不观天”,一直在衡阳这块“盆地”安逸地待着,也不向外望。很多中部大学都是如此。

思想的封闭是最可怕的,但通过慢慢引导,观念和思想还是能够改变的。几天前,人才工作办公室有个老师发了几张照片:“夜深了,科研楼还灯火通明,我很欣慰。”这说明,现在很多老师都开始重视科研和学科建设,重视以贡献求发展,愿意泡实验室了。

不唯“帽子”,也不能不看“帽子”

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新发布的《南华大学高层次人才引进实施办法》将高层次人才分为五类:学科顶尖人才、学科领军人才、学科拔尖人才、青年创新人才和青年优秀人才。从学校实际的发展出发,为何要引进这五类人才?如何区分?

张灼华:首先,南华一定要有“能战略性决定一个学科未来发展的人才”, 这就是所谓的“学科顶尖人才”。他们不仅具有国际学术界公认的学术水平,而且能从学科整体的角度提供战略性思考。第二类是学科领军人才,这种人是“实干派”,能把团队组织起来、把战略家创新性的思考变成现实。第三类是学科拔尖人才,在领军人才的带领下,贡献学科建设,搭好人才梯队。最后两类是青年人才。青年创新人才的年龄要相对年轻,并已经做出了一定的成绩;青年优秀人才则是筛选出有培养价值的“潜力股”。这是我们为未来数十年储备的人才,更是我们人才梯队的关键。他们关系到我们未来的发展。

这种对高层次人才的分类,也反映出学校对建设人才梯队的思考:既要有“能引领学科发展的人才”,也要有 “能组织团队的人才”,最后,青年的后继者也极其重要。实际上,在发布人才新政之前,学校这五类人才都极少。

中国新闻周刊:南华此前的人才政策中,也就是2017年发布的《南华大学高水平拔尖人才引进实施暂行办法》,将高层次人才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次是中国科学院院士或中国工程院院士;第二层次是“长江学者”、国家杰出青年科学基金获得者等国家级人才;第三层次是省级人才,如湖南 “芙蓉学者”等。相较而言,人才新政在对五类人才的表述上却弱化了“帽子”,这样的转变是有意识的吗?

张灼华:确实如此,2017年的人才政策把各类国家级、省级“帽子”都列出来了。我们在新的政策中删掉,体现出对2018年教育部启动“破五唯”改革的思考。“帽子”是评价人才的一个维度,但不能唯“帽子”。五类人才的分类,就是一种取代“帽子”的方法,我们在引进人才时,更看重他是否是学校学科建设所急需的人才,学校会从全国邀请有影响力的专家,组成专家评审委员会,对是否聘用进行评估。

不过,还需要强调的一点是,虽然不唯“帽子”,但也不能不看“帽子”,尤其对中部高校而言。2017年时,有老师在会上公开表示国家“人才帽子”不重要,这是不可取的。无论早期还是现在,有“帽子”的绝大部分人才的平均水平比没“帽子”的要高。“帽子”本身代表着学术界对他们的某种认可,必须承认这点。

中国新闻周刊:对很多中部高校而言,非全职引进或双聘,是在资源、区位限制下吸引学术“大牛”的一种柔性形式。但与2017年相比,南华大学人才新政的另一个变化是不再设非全职引进形式,这背后有怎样的考量?

张灼华:对中部高校而言,柔性引进是一个好方法,我们此前也有很多成功的例子,特别是附属医院有很多高水平的双聘医生。柔性引进的对象主要有三种:一种是能够指导学校发展的战略科学家;另一种是特殊人才,比如可以指导特殊手术;还有一种是学校特需的人才。因此,柔性引进虽没有明确写进政策里,在实践中还是根据实际考虑。

但为何没有把柔性引进写入新政?这是为了让学校引才的目标更明确,引才是为了建设学科。学科建设重点要靠全职在这里工作的人来做,双聘的“大牛”能来给学科提一些战略性建议,是来出主意的,不是来具体实施的。我们不能单从评估和指标上看,好像引进了不少人才,但很多都是双聘。

“如果没有人,要楼干什么?”

中国新闻周刊:南华大学的人才新政“下了血本”:学科领军人才年薪120万元,配套科研启动经费1000万元;学科拔尖人才的年薪和配套经费是60万元、400万元;青年创新人才是80万元、600万元;最低层次的青年优秀人才也有年薪40万元、启动经费300万元。这样的“硬件”待遇是否会给学校带来很大的财政压力?

张灼华:在中西部高校里,很少有学校敢提供这样的条件,一般给一个高水平人才配套500万科研经费已经很高了。我们是考虑到在缺乏区位优势的前提下,南华给高层次人才提供的条件至少要和长沙对标。但配套这样的人才经费确实给学校带来了很大的财政压力。我们正在建设新校区,原本规划好要建的几栋楼都暂时被搁置了,以腾出一些资金用作“学校高层次人才专项经费”。先要人再要楼,有了人就会有钱,如果没有人,要楼干什么?

中国新闻周刊:但考虑到南华大学是省属高校,每年可获得的财政拨款有限,远远无法与湖南省部属大学如中南大学和湖南大学相比。另外,学校所在地衡阳2022年GDP刚突破4000亿元,不到长沙的三分之一,在全国GDP百强城市中排第71名。因此,随着引进的高端人才越来越多,学校的人才经费可持续吗?

张灼华:只要我们做到开源节流,就是可持续的。开源方面,除了省财政拨款外,我们也在不断从各种渠道争取经费,比如去年底一次性从国家发改委获得了6亿元贷款,解决了教学和科研仪器、设备的经费难题,改善了学校的发展环境。

以前南华大学每年就是等省里的经费。但作为一所省属高校,只靠财政拨款的经费毕竟很有限。我刚到南华的2016年,全校一年所有收入不到8亿元,近一两年增加到了13亿元,正好是雷军一次给武汉大学捐款的额度。

因此,中部高校不能被动等国家给钱,要想真正发展,首要的一个转变就是主动出击。我们是主动找机会、坚定抓机会、尽最大努力争取资源,任何一个项目都不放弃。同时,必须尽快提高学校的教学和科研水平,为国家作出有效贡献,从根本上提升整个学校的实力和影响力。越有实力,对国家贡献越大,机会就越多。

对科学家来说,关键是学术软环境

中国新闻周刊:除客观“硬件”外,南华吸引人才的“软件”是什么?大部分高校引才由人事处联络、协调,南华大学由“书记和校长同时担任高层次人才引进工作的第一联络人”,为何采用这种机制?

张灼华:书记和校长作为第一联络人,就是“直通车”,直接跟下游需求对接。我们的根本工作是协调解决问题。书记一重视,问题就容易解决。在协调中我发现,人才提出的问题主要集中在孩子读书、买房、实验室建设和招人、晋升和评职称等方面。生活问题好解决,主要的焦点还是在实验室建设以及晋升、职称、“帽子”申请等问题上。

我们建了一个高层次人才工作微信群,也是我们的“人才强校工程指挥部”,组织部、人事处等所有相关部门的负责人都在里面。人才提出什么问题,很快就能有响应。有一天晚上下雨,一位老师在群里说实验室漏水,我就直接跑去实验室看具体情况。书记也经常调度人才工作和生活出现的问题。

除了微信群,2020年,学校增设了一个人才工作办公室。每两周,在校长办公会上就要讨论一次人才引进工作。前几年,所有具体问题都在会上讨论;现在,具体问题人才办就解决了,校长办公会主要讨论新的申请人,确定其最终的评审结果。申请南华大学的人才,不会等待超过一个月。

中国新闻周刊:早期引进人才的过程是否很艰难?你们是靠什么来打动高水平人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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