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片公司今何在?

作者: 倪伟

唱片公司今何在?0

“华语音乐当然在进步,为什么会倒退呢?”沈黎晖仰坐在办公室阳台的椅子里,对《中国新闻周刊》说道。

2022年初的这天下午,这位摩登天空CEO兼清醒乐队主唱,正忙于财务、预算、总结等各种公司事务。他掌管的音乐王国在高速运转。北京东四环外的这栋旧厂房里,摩登天空的几百名员工填满了两层巨大的平层,新歌录制间隙,乐手们钻出录音棚,聚在楼下抽烟。

千里之外的海南,上一年度最后一场草莓音乐节刚刚落幕,相隔半个月,新一年的年度发布紧随而来。2022年,160多张专辑被列入摩登天空的发行计划,平均两天一张,创历史新高。摩登天空将全面布局虚拟世界,一位虚拟音乐人即将出道。继摇滚、民谣、Hip-Hop之后,今年将大举进军国风板块。

似乎存在着两个华语乐坛。一个在江湖之上,打造魔音贯耳、批量生产、算法分发的网络“神曲”;一个在殿堂之中,遵循传统制作流程,工业化淬炼高品质音乐。两者偶有交汇,但在2021年末的舆论场上,形成泾渭分明的撕裂。“华语音乐完了”的悲观论调,再次甚嚣尘上。

殿堂之中的唱片公司,曾经为音乐天才提供了起飞的引擎,也按照私人订制的模式,将一个个平凡的素人包装成时代巨星。他们打造白金唱片,生产国民金曲,创造集体记忆。他们曾经决定人们能听到什么音乐,喜欢什么曲风。他们定义了流行,也塑造过审美。

有人疑惑,网络热歌横行的年代,作为音乐行业曾经的守门人,唱片公司如今在做什么呢?

流量逻辑影响唱片工业

2021年末,太合音乐集团“A18我们的主歌”企划收官,这个由英文字母、数字、中文等一系列代码组成的概念,透露出音乐公司积极求变的心态。企划收录11首歌,每首歌均来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位音乐人的合作。初衷是鼓励来自不同体系的音乐人打破壁垒,在口碑品质和流量数据中寻求平衡。

网络热歌《你的答案》原唱阿冗、《白羊》唱作人徐秉龙,这些自带流量作品的音乐人都受邀而来,与太合音乐旗下唱作人混搭。李玉刚则与赛博朋克说唱乐队“MiniG迷你机”合作了《东方不败SWORDSMAN》,李玉刚清亮的嗓音,与电音形成了奇妙的互动。

“华语流行乐内部呈现出某种困境,出现了迥然不同的用户、市场,听懂彼此越来越难。”太合音乐集团副总裁胡译友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原因在于技术和媒介发展以及垂类消费生态的蔚然成风。流行音乐责无旁贷地要担负一定的沟通媒介作用。”在北京三里屯的办公室里,他一边在电脑上点开这些歌,一边跟《中国新闻周刊》一一解释每首歌的构想。

一首R&B飘出来,由丁世光与Vicky宣宣合作。丁世光是业内公认的优质唱作人,曾以创作人、制作人等身份参与陶喆、田馥甄、林宥嘉、易烊千玺等艺人作品;Vicky宣宣是b站“百大Up主”之一,15岁的中学生,拥有180万粉丝。丁世光包揽了创作和制作,小女孩专程飞到北京录音。

唱片公司主动向热歌唱作人和流量博主伸出了橄榄枝,不惜动用顶级创作人,利用唱片公司制作和包装能力来实现“融合”。

那么,唱片公司与流量歌手融合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不可否认,流量逻辑不仅席卷音乐产业,也在影响着传统唱片公司。胡译友坦率地承认,平台适配性和线上传播潜力已经成为公司选新人的考量之一。以流量和品质将流行音乐一分为二的传统逻辑,显然不再适应市场要求。

太合音乐已经将大热金曲歌手YangYang签至旗下,他的《关机又关机》去年风靡各大线上平台。胡译友解释选择他的理由:“他会写高品质的金曲。”现在,除了去演出现场物色新人,唱片公司还会去b站、抖音等视频平台寻找,这些年轻人发来的demo(歌曲小样),不再是音乐文件,而是自拍视频。

唱片公司今何在?1
2020年9月9日,中国国际服务贸易交易会上的太合音乐集团展区。本版图/人民视觉

唱片公司一些年轻歌手写歌时,也会自觉或不自觉受到热歌逻辑的指挥。所谓热歌逻辑,包括副歌前置、主歌缩短,和弦也遵循一定的套路,hook(副歌中最勾人的旋律)动听,过耳不忘。“很多音乐人是不屑于这么干的,但另一些人很‘聪明’,他们会按套路写。”胡译友说。

说着,他起身在白板上写下四个词:选秀、彩铃、流媒体、短视频——这就是华语音乐20年来经历的潮流。从业20余年,他见证了全部历程。每一波潮流都在冲击和重构唱片行业,总的趋势是,渠道以挑战者的姿态试图侵占更多话语权。他强调:“20年来传统音乐行业持续遭受冲击,是因为音乐传播路径发生了巨大变化。”

人们通过播放器和短视频听新歌,而不再直接购买唱片公司发行的CD和卡带,电视台和电台的打歌节目也所剩无几。唱片公司正遭遇营销路径上的困境,哪怕知名歌手新专辑上线,往往也像小石子投进湖心,激不起水花。唱片公司对内容逻辑的自我迭代,正是这一冲击的反射:流媒体和短视频平台已经主导音乐传播路径。

“十大热歌是什么?那是用户的选择,而给用户什么?是你的选择。”胡译友说,进入流媒体和短视频时代,如果只是呈现和迎合用户的选择,就会变成这样。

乐评人邓柯解释,短视频音乐遵循用户行为逻辑,而不是精英审美逻辑。用户行为逻辑之下的热歌,无限接近于这个社会真实的平均审美水平。“听众一直都是分层的,有喜欢高雅的,有喜欢俗歌,只是以前渠道被相对精英的人把持,喜欢俗歌的人没机会为自己的品位投票。”

音乐行业应该有两种逻辑存在,除了用户选择,音乐内容公司必须作出积极回应。“我们这一世代的从业者究竟看见了什么,输出什么,想向用户、向世界提供什么,想为这个世代留下什么?或者哪怕从商业维度看,我们现在的内容十年后还有多少价值?或许投机者不需要思考,但行业从业者却必须时时思考。”胡译友认真地说。

他说,眼前的成本、收入、产值、性价比等种种数据,从来不是流行音乐的全部。“我们不仅要对市场变化保持敏锐度、作出积极应对,同时也得秉承必要的敬畏心、责任感和使命感。说白了,这件事绝不只一时一刻、一买一卖的生意而已。”

没有标准的未知时代

窦唯的《高级动物》——一代人关于90年代的摇滚记忆,现在被一个年轻的声音嘶吼了出来。编曲更为豪华,声音更有力度,乍一听,低沉的嗓音与窦唯多少有些相似。重新唱起这首歌的,是成军三年的摇滚乐队虎啸春。

“像是对窦唯个人风格和思想的一种延伸,还能凸显虎啸春自身的特色。”有听众在网易云音乐评价。“如果你没听过原作,会觉得,这是新歌吧?它也是新歌,也是旧歌。”叶云甫如此剖析这首歌。他是滚石(中国)艺人发展部副总经理、“滚石40 滚石撞乐队”专案统筹,这首歌的幕后推手。

2021年12月起,为纪念滚石唱片公司成立40周年,“滚石撞乐队”系列歌曲陆续上线。一共40首歌,由40支两岸乐队对滚石经典进行重制。P.K.14奉献了暗黑气质的《滚滚红尘》,大象体操慵懒地唱着《有没有一首歌会让你想起我》,二手玫瑰则用唢呐吹起《恋曲1980》——出自滚石首次石破天惊的专辑《之乎者也》。

谈起专案的初衷,叶云甫说,华语音乐的断代似乎过于急迫,十年甚至五年就是一代,滚石希望大家别忘了老歌,通过重制让老歌焕发生命。他也承认,希望通过新世代的乐队,吸引新世代的听众。

滚石上一次弄出大阵仗,还是十年前的“滚石三十周年”大型演唱会。流散各处的80多位滚石系音乐人,在台北小巨蛋和北京鸟巢,共同怀念一个唱片公司的辉煌年代。以《我是一只小小鸟》红遍华人世界的赵传伤感地说,“我以为会老死在滚石,结果……”滚石董事长段钟沂流着泪回应:“很抱歉没有让各位在滚石老去,让大伙离乡背井四方谋生。真的很抱歉,没有照顾好大家!”

这是个很有家族氛围的场景。在华语乐坛,滚石确实是最具“大家长”气质的公司。而在唱片工业时代,唱片公司正是以大家长的姿态,养育出一代又一代歌坛明星。

一切正是从滚石开始的。1980年,段钟沂与段钟潭两兄弟在台北创立滚石唱片公司(前身为滚石有声出版社)。两年后,滚石为一个名叫罗大佑的放射科医生发行了专辑,当时台湾尚处于戒严时期,这张针砭时弊、嗓音怪异,又有着苍凉沉郁的历史情怀的《之乎者也》击中了人心,大卖14万张。台湾现代流行音乐时代开始了,滚石与音乐才子们相互成就,在八九十年代独步乐坛。罗大佑、李宗盛、小虫等制作人坐镇把关,发掘出周华健、齐秦、陈淑桦、伍佰、张信哲、任贤齐、刘若英、五月天等华语乐坛半壁江山。

唱片公司今何在?2
2011年5月1日,“纪念台湾滚石唱片成立30周年”演唱会在北京国家体育场“鸟巢”举办。图/中新
唱片公司今何在?3
2003年11月18日晚,滚石唱片公司十年庆典一经典重现“情感万花筒 巨星演唱会”在香港红馆举行。赵传在会上演唱。图/视觉中国
唱片公司今何在?4
1986年,李宗盛首张个人专辑《生命中的精灵》发行。
唱片公司今何在?5
1982年,罗大佑首张个人专辑《之乎者也》发行。
唱片公司今何在?6
1997年,演出中的香港演艺界明星。右一至右六为陈慧娴、张学友、黎明、刘德华、周华健、薛家燕。图/石宝琇 FOTOE

滚石的版图迅速铺向整个华语世界,在香港签下Beyond、张国荣、林忆莲等巨星。出身滚石的张培仁赴北京设立魔岩文化,挖掘内地摇滚乐,推出影响深远的专辑《中国火》。1994年春天,窦唯、张楚、何勇同时发布个人专辑,同年在香港红磡体育馆举办演唱会,“魔岩三杰”从此成为摇滚精神的化身。次年,魔岩文化成为滚石子公司。

滚石的海报上曾得意地写着一句话:在台湾,每家唱片公司都在深夜聆听滚石的音乐。滚石的意义除了商业的成功,更重要的或许是,以人文立场和现实批判抬高了流行音乐的精神水位。罗大佑在《之乎者也》中,就表达了对风花雪月的台湾民歌的反叛:“风花雪月之,哗啦啦啦乎,所谓民歌者,是否如此也?”有评论曾说,滚石让流行音乐有了和电影和文学比肩而立的文化高度。

回过头看,华语唱片工业的黄金时代,也只有那短短十来年。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