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剧场的自我革新:重要的是回应现实
作者: 倪伟 仇广宇上海,爆火了一年半的现象级音乐剧《阿波罗尼亚》突然没了声音。制作人汉坤简单一算,3月疫情暴发以来,损失至少几百万。
在此之前,《阿波罗尼亚》每晚都在上海人民广场汉口路650号的亚洲大厦“星空间1号”准时开演,都市丽人们赶着晚高峰的地铁,来这里喝一杯酒,做一场梦。一些是常客,熟门熟路得像是回家。
这是一出奇妙的戏剧,女孩们不厌其烦地看了又看,刷过100多场的不在少数。她们精确地分析每个演员的表演细节,对比每个角度的观看体验,有忠粉做了十几页PPT,详解不同座位的利弊。累了要看,倦了要看,开心了要看,郁闷了更要看,《阿波罗尼亚》变成一场超脱生活的仪式。
疫情后遭受重创的小剧场市场上,《阿波罗尼亚》发出罕见的一道高光。很多剧场关闭了,剧团解散了,外国戏进不来,国内新戏的创作减缓,一些剧场的老观众,也渐渐也告别了这项消费。但2020年8月首演的《阿波罗尼亚》,却宣告小剧场不死。
《阿波罗尼亚》能成为爆款,汉坤事先有些预感。2019年,汉坤到韩国出差,某天晚上走进首尔大学路的一家小剧场,刚进门,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是全场唯一的男观众。返场时,演员们一首接一首唱歌,女孩们都兴奋地起立、拍手,从头跟唱到尾。汉坤非常诧异,一个音乐剧为什么让她们如此快乐。他记住了那出戏的名字:《阿波罗尼亚》。
当年,汉坤买下这出戏的中文版版权。一年后,它成为中国小剧场中最爆款的一出新戏,一年半演出超过500场。剧场被设计成酒馆的样子,剧迷们亲切地称之为“小酒馆”。“小酒馆”就像一个粉红色的幸福气泡,把一地鸡毛挡在外面,长期供应快乐。
而在“小酒馆”之外,全国的小剧场大多正面临着困境。疫情是一记重击,但绝不是唯一的原因。
当人们说起小剧场,并不仅仅在说一个更小的剧场,它的头顶,笼罩着一个40年历史小剧场运动的思想光晕。1982年开始的小剧场运动,在高台大戏之外,开辟了一个更为先锋、实验、批判的戏剧支流,并源源不断流淌至今。
当下的小剧场里,诞生了多种多样的舞台形式,有人尝试前卫的当代技术,有人排斥科技的介入;有人借用西方形式,有人取法民间传统;有时只对一名观众表演,有时在线对十几万人演出。他们在理念上甚至有着不可调和的争论,但都怀有同样的初衷:对当代问题作出回应。尽管很多时候,这个初衷被埋藏得很深。
“戏剧是革命”
疫情之后,中国第一出公演的新戏是王翀导演的,剧场在zoom在线会议室里。2020年3月,全国剧场全面停业,导演王翀与制作人在线上聊天时一拍即合,就用线上的形式做一出戏,借用贝克特的经典荒诞派戏剧《等待戈多》。因为在这一特殊时期,所有人都更深刻地品尝着等待的感觉。演员一共四位,除了北京和大同的三位,他特意在封城中的武汉找到了一位。
短短四个星期后,2020年4月5日晚上8点,四名演员准时出现在屏幕上。他们的舞台是四个被切割出的方框,家人经常在身后出没。贝克特笔下的波卓,变身成一位疑似感染病毒的带货主播,武汉演员李帛阳饰演他的远程小助理,另两位演员饰演一对隔离两地的夫妻,同时吃着西瓜盯着直播带货——一幅栩栩如生的疫情浮世绘。其中一幕里,李帛阳开着车缓缓驶过武汉长江大桥,车窗外樱花盛开,黄鹤楼被灯光点亮,弹幕里飘过一阵阵的“感动”。
《等待戈多》2.0版分两天在线上实时直播,29万人次进入直播间,超过王翀此前所有作品观众总和的不知多少倍。
王翀素来给人留下叛逆的印象,这出线上戏剧也暗含着他对现实的叛逆。“当时大家都觉得没有戏剧了,我们就要做一个新戏;都说武汉封城了,不要想演戏这种事儿了,但是我偏要。”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一年后,王翀再度扩展线上戏剧的舞台边界。2021年3月,他用zoom为身处六个国家六个时区的演员排了一出戏,剧本是英国剧作家尼尔·巴奈特改编的加缪小说《鼠疫》——一个与当下现实更为呼应的故事。六位演员一边准备食物,一边轻松地在线聊着天,说着里厄医生在楼梯间发现死老鼠的事。随后情况急转直下,鼠疫来了,生活彻底颠覆。有一场戏,大家各自分享着疫情对生活造成的影响,而他们口中描述的,正是新冠疫情在全球各地的真实状况。
即使在剧场缺席的罕见时期,王翀也没有停止戏剧创作,反而用激进的形式贴身勾勒着进行中的社会现实。他被视为中国最有代表性和最具国际影响力的中生代戏剧导演之一,尤以实验性著称。

十年前,他以《阴道独白》《平行宇宙爱情演绎法》等作品在戏剧界崭露头角,如今,他在戏剧形式上的突破更为狂野。线上戏剧之外,他的“极小剧场三部曲”,为戏剧界带来了新鲜空气,也引发了争论。2017年,他以穿着校服的中学生和素人为演员,原原本本地说着老舍写下的经典台词,却描摹出充斥着霸凌、暴力和权力结构的当代校园小社会,这出《茶馆2.0》因为在北师大二附中教室这个特殊的舞台上演,每场仅容纳11名观众。2019年的《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2.0》中,他再次将观众缩减到四名,这四名观众得跟随耳机里的指令,扮演猪、蚊子、海龟和斯诺登——他们同时也是仅有的四名演员。2021年,他再进一步,推出每场只有一名观众的《存在与时间2.0》,在演员与观众的面对面聊天中,情节松散而自然地向前推进。
今天的小剧场里,活跃着一批中生代导演,代表人物包括黄盈、赵淼、李建军、王翀、顾雷等,在前不久发布的“中国当代小剧场戏剧40年影响力榜单”中,他们均位列“40年40位导演”之列。他们看着林兆华和孟京辉等前辈的戏长大,或多或少继承了中国小剧场精神中最核心的先锋和探索精神,并在当下的剧场中发出微暗之火。
今年五一前夕,赵淼导演的话剧《回廊亭杀人事件》在北京保利剧院连演两场,两天后,全市剧场演出暂停。同时中断的,还有他正筹备的一出小剧场新戏。赵淼同时活跃在小剧场与大剧场,大剧场的作品带有商业目的,顺带着也让团队成员享受大舞台独有的荣耀感。“就像一直潜在水底,偶尔也浮出水面换口气,然后再潜下去。”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而他始终偏爱小剧场,因为那是探索、革新、冒险、犯错和表达的地方。
“戏剧是革命”——中央戏剧学院大一那年的生日,赵淼的生日蛋糕上就印着这五个字。他与戏剧相识甚早,高中时,他被中戏的学生戏剧吸引,跟七个同学组成小剧团,在教室里拉上窗帘给同学表演。2002年,大一下学期,英国两个剧团到北京演了两出形体剧《三个黑故事》和《红舞鞋》,已经看过四五百部戏的赵淼,第一次浑身起鸡皮疙瘩。他惊讶的是,完全不用语言竟然能如此准确地表达情感;他更惊讶的是,中国的戏剧原来如此单调。他开始创作自己的形体戏。
赵淼创建的三拓旗剧团,以形体戏在中国独树一帜,知名度也扩散至海外,连续九年参加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等海外戏剧节。新颖的戏剧实验总是伴随着误解和批判,至今仍时常让观众一头雾水。
灯光亮起,戏结束了,舞台监督开始拆台,一些观众起身准备离开。突然,灯光一暗,演员上场,又进入戏里,不明就里的观众又摸黑坐下。去年5月1日,赵淼新戏《人生座右》登陆陕西大剧院,其间出现的这一幕,并不是赵淼在戏弄观众,他只是在玩儿。
每过三五年,他都自我革新一次,把玩顺溜的形式丢下。以前,他的戏看重形式感和假定性,与真实生活拉远距离,这一次,他希望模糊戏剧与真实的边界。今年筹备的新戏里,他想玩得更彻底一些,“索性全面这么玩儿,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他狡黠地笑着说。
他努力了20年,终于可以轻松地玩儿。20年前,第一出形体戏亮相,迎接他们的是巨大的攻击。首演之夜,台下坐着戏剧界专家,演后的交流环节,专家毫不留情地批判,这根本不是话剧,也不是戏,你们该回学校重新学。初出茅庐的主创毫无还嘴之力,意外的是,没等他们解释,就有观众起来反击专家,说我们看得懂。而在外地,观众也质疑他们:“我们看过《雷雨》,你们这不是话剧,别骗我们。”那时,没人见过形体戏,“革命”遭受重创。
现实比戏剧要戏剧多了
2012年,赵淼导演的形体戏《水生》首演,为他带来国际声誉。尽管没人看得出来,他还是不止一次坦诚地说,故事的灵感其实来自于一幅“挟尸要价”的获奖新闻图片,“非常残酷,非常震撼”。这部戏最终套了个《聊斋志异》的故事外壳,演员头戴贵州傩戏面具,用形体表演了一个亟待投胎的水鬼和老渔夫结成忘年交的故事,形式带着东方式的鬼魅。


赵淼爱看新闻,朋友圈发布的动态紧跟时事。创作时,他经常收集来一大堆新闻报道,关于老龄化、阿默茨海氏综合征、拆迁、流浪动物等等社会议题,一篇篇地读。2014年首演的《失歌》(又名《失去的挽歌》),描摹了一个老人在生命最后的九种情绪。他回忆说,念头来自于一位老人在家中孤独死去的新闻,他不可抑制地陷入想象,告别人世的最后一刻,老人内心有怎样的孤独和追忆。“现实其实比戏剧要戏剧多了,你再怎么改,都比不上现实本身,我现在觉得戏剧舞台太无力了。”
无论王翀还是赵淼,以及在早年小剧场里浸泡长大的同代戏剧人,在花样繁多的舞台形式之下,都涌动着同一种内在动力——用戏剧回应现实。
这是中国小剧场话剧一以贯之的精神脉络。1982年,刚从演员转行为导演的林兆华,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推出了一部略显怪异的戏剧《绝对信号》,刻下小剧场话剧的起点。在形式上的“小”之外,这部戏更是奠定了小剧场的精神基调:打破定式,针砭时弊,直击人心。林兆华后来的《野人》《棋人》《鱼人》等小剧场经典,以及过士行、牟森、李六乙等后来者的作品,无不贯穿在这条精神脉络里。
《等待戈多》2.0版演完后,王翀意犹未尽,发布了一份《线上戏剧宣言》。他一面对线上戏剧表露极大的期望,一面又哀叹,戏剧已经变得可有可无了。“戏剧是旅游项目,戏剧是饭后消遣,戏剧是资本游戏。”他说,“戏剧也早已不会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绝大多数戏剧,都与我们的时代无关。”
他坦诚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写下《线上戏剧宣言》,很大程度上带着对传统戏剧“恨铁不成钢”的情绪。他觉得当一门艺术回避现实,不敢讨论社会问题、不敢批评、不敢刺激、不敢暴露、不敢失控,这门艺术就走向没落了,与线下还是线上无关。这不仅仅是中国的问题,也是国际戏剧共有的问题。在国外,戏剧成为“老头和老太太的艺术”;而在中国,戏剧沦为一种特定阶层的惯性消费品。
以前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