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议数字藏品:下一场击鼓传花的游戏?

作者: 王宇

马乐第一次接触国内的数字藏品是在5月中旬。那天下午,朋友突然用微信发来一张带二维码的海报,邀请他扫码加入一个数字藏品平台。马乐点开图片,黑灰的背景上,用金色的大字印着“限量发售、创世勋章、仅此一次”。

“国内的NFT(非同质化代币)”,这是当时马乐对“数字藏品”的理解。朋友接连发来三条消息:“新台子”“白嫖空投”“冲啊”。简单查询后,马乐发现NFT在国内确实被定义为“数字藏品”,但“数字藏品”背后的技术和模式,都与他理解的NFT颇为不同,他懒得深究,把国内的数字藏品平台统统视为“收割”投机者的“韭菜台子”。

但今年“618”,天猫、京东等电商平台纷纷联合品牌方推出数字藏品,并为其营销造势。数字藏品强劲的风头,让马乐颇为困惑。他发现,早在2021年6月,蚂蚁集团就发布了“蚂蚁链粉丝粒”小程序,并很快联名敦煌美术研究所,推出了限量8000份的NFT付款码皮肤,售价为9.9元加10支付宝积分。两个月后,腾讯上线国内首个数字藏品交易平台“幻核”。2021年12月,蚂蚁也将小程序升级为数字藏品App“鲸探”。此后,网易、QQ音乐、京东、哔哩哔哩、天猫都以发行NFT或上线交易平台的方式布局了行业。

更让马乐吃惊的是这些数字藏品在市场上的紧俏程度。大厂首次发售的藏品价格不高,再加上营销带动的社交兴奋,被抢购一空尚可理解。在国内数字藏品电商平台iBox链盒上,名不见经传的藏品或文创系列,也能定价1万元到3万元之间,有的甚至超过6万元,而几乎所有的藏品在平台首页的状态都是“首发售罄”。

与使用公链、加密货币交易的NFT不同,国内数字藏品平台出于合规考虑,均强调使用联盟链、法币交易。2022年4月13日,中国互联网金融协会、中国银行业协会和中国证券业协会发布《关于防范NFT相关金融风险的倡议》,为遏制“NFT金融化证券化倾向”提出六条规范,包括金融产品不可以NFT化、不可以削弱非同质化特征、不为NFT交易提供集中交易、设立交易场所、不使用虚拟货币、实名认证、不直接或间接投资NFT。

马乐对区块链技术认知有限,但在他看来,NFT之所以受到关注,正是因为其基于公链发行所具有的不可篡改、可追溯、去中心化的特性。但现在,他想不明白,“连这个前提都不成立了,数字藏品还有多少价值可言?”

交易至上

“传统艺术品异质性强,不同艺术品之间差异很大,无法相互替代,容易形成卖方垄断。此外流动性也比较差,交易频率低,成交率一般,交易费用高。而NFT和数字藏品的出现,为原本流动性较低的领域提供了安全有效的确权和流转方式。”中国移动通信联合会元宇宙产业委员会执行主任于佳宁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经NFT本地化后产生的数字藏品,其价值可以通过与传统艺术品交易的比较来体现。

传统藏品真伪鉴定困难,流程复杂,但NFT和数字藏品从诞生起,就拥有不可篡改的链上凭证,极大降低了鉴定和交易成本,流通性大大提升。于佳宁认为,数字藏品虽然“具有一定中国特色”,但由于使用了区块链技术,其中心化的特征并不影响其具备与公链上的NFT相同的唯一性、真实性、永久性,可以有效保护创作者以及持有者的权益。

玩家王子健非常清楚国内数字藏品与基于公链发行的NFT的区别,但他并不担忧。“我们玩数字藏品,就是为了赚钱。”王子健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相比背后的技术,他更注重在500多家藏品平台里,选出那些能让藏品升值变现的平台。

“我有朋友在‘幻核’上买了几万块钱的藏品,只能自己欣赏,完全变不了现,相当于投资打水漂了。”幻核是依托腾讯至信链成立的NFT发行平台。相较于“幻核”,收藏满180天后即可转赠的“鲸探”,是王子健眼中更好的平台,“相当于开了一个交易的口子”。而iBox、唯一艺术等平台则因为“二级市场更成熟”、能将藏品卖出高价,而被众多玩家青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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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5月9日,《伟大的毕达哥拉斯——NFT加密艺术展》在北京塑三文化创意园举行,展览通过展示12名NFT艺术家的作品,旨在传达将日常生活卷入有意识的时间、空间及数字化领域进行深入探索的理念。摄影/本刊记者 侯宇

王子健觉得国内数字藏品的高价经不起推敲,但从国际市场转战国内是迫于现实的无奈之举,“玩数字藏品就是因为它在国内还是早期,有增值空间,NFT在海外已经很成熟了,行业已经有点遇冷”。

世界上第一个NFT项目CryptoPunks诞生于2017年6月。两位加拿大软件开发人员将一万个由程序生成的像素头像搬上了以太坊,使它们可以得到验证、转让、为他人所有。

2020年,数字艺术家 Beeple 将从 2007 年开始坚持每天创作的 5000 张图片拼接成一个JPG 文件,这个名为《Everydays: The First 5000 Days》的NFT,在当年3月11日以 6934 万美元的价格在佳士得成交,NFT也由此成为大众的焦点,迎来市场爆发。

玩家小雪第一次购买NFT是2021年8月,她供职于国内一家区块链内容平台。她用0.014个以太币买到一个戴墨镜的小企鹅,把它换成了头像。在许多Web3.0社群里,关于NFT项目的讨论从2021年持续到今年年初。“暴涨就是吸引大家关注的最简单粗暴的方式,价格高了大家才会聊。”小雪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NFTGO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6月,全球共有2910个藏品系列和超过2976万个藏品。NFT总市值在2022年1月20日达到最高点,约为350.5亿美元,相当于法拉利汽车公司的市值。2021年3月12日,CryptoPunks#3100以4200个以太币(约合742万美元)的天价成交,再一次将市场推向高潮。小雪发现,自己购买的小企鹅NFT价值已涨超百倍。

作为非同质化代币,唯一性和不可分割性是区分NFT与比特币、以太币等加密货币的最大特点。在上一轮加密货币牛市中,当比特币和以太币的价格高不可及时,许多资金不足的投机者开始以0.01甚至0.001个代币为单位购入,以便自己也能搭上财富快车。

但NFT的不可分割性决定了一旦其价格高企,资金不足的投机者就被挡在蓝筹NFT的门外,市场的流动性也因此大幅降低。“蓝筹NFT的火爆是一小撮人的狂欢。”小雪对《中国新闻周刊》总结。而在国内,考虑到合规风险,再加上资金不足,无法挤进高增值空间的蓝筹项目圈,许多玩家和投机者将目光转向作为“平替”的国内数字藏品市场。

许多年轻的投机者通过参与项目、转发推特等方式,加大自己获得项目方“空投”的概率。“空投”也是NFT市场众多“黑话”中的一个,指项目方向特定人员派发礼物或红包。玩家期待通过“空投”将持有NFT藏品的时间无限提前,毕竟,藏品入手时的价格越低,增值的空间就越大,获得极致的投入产出比的可能性也越大。

在2022年1月,交易量和市值双双达到巅峰后,NFT的交易量就开始大幅下滑,藏品开始面临有价无市的窘境。截至发稿前,满分为100的NFTGO市场情绪指数显示,当前NFT市场热度仅为30分,24小时交易人数中,买家有近1.7万人,而卖家则接近2万人,市场整体供大于求。30天内的交易中,有近28万人盈利,超过45万人亏损。

“各类NFT的价格大幅下跌,是受到整体金融市场及加密市场行情波动的影响。实际上,这就是一个新兴产业发展路程中势必出现的泡沫清洗阶段。”于佳宁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4300万美元买到的究竟是什么

在2021年3月DoubleFat加密艺术展上,艺术家冷军的绘画作品《新竹》被“焚烧”后,制成NFT上链。在这个案例中,NFT对应的是《新竹》的所有权,为了使所有权无可争议,艺术家选择让原始画作消失,艺术品只存在数字世界中,NFT的持有者进而拥有了作品的完整价值。

“如果实物和NFT分属于不同所有者,未来可能会出现产权纠纷,还可能出现类似‘双重支付’的问题,也就是同一个资产被出售两次,引发一系列潜在问题。”于佳宁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NFT数据分析平台NFTGO、Messari Research显示,截至2022年2月,有44%的NFT交易额来自头像类,45%来自游戏、艺术和收藏,其余11%则来自实用资产、元宇宙、土地和社交。ENS系列发售的是去中心化世界的安全域名、The Sandbox LAND发售的是元宇宙里166464块土地,GEN.ART Membership发售的则是5100个会员资格。当然,NFT还可以是一段音频、蔡国强的绘画作品和《纽约时报》的一篇专栏文章。

“从发展前景上看,数字藏品是最切合元宇宙的发展方向之一。”于佳宁认为,万物都可以通过“上链”成为赋能万物的“价值机器”,NFT相关技术将为数字文化IP实现资产化和经济保障,甚至可以架起连接物理世界资产和数字世界资产的桥梁。

如今,交易平台上,CryptoPunk #3100作为最稀有的藏品,标价高达35000个以太币,约合4300万美元。对围观者来说,CryptoPunk#3100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外星人像素头像而已。为什么人们愿意花天价购买一个头像、一张图片?

“CryptoPunks可以认为是见证元宇宙历史发展的‘数字古董’。现在任何人都可以绘制一批像素头像并在区块链上发行NFT,但是谁也不可能穿越回 2017 年发行一套类似的 NFT。”于佳宁认为CryptoPunks的稀缺和价值共识在于其对NFT市场发展起到的引导作用。此外,由于上了公链,CryptoPunks作为数字商品得到了链上确权,稀缺性和所有权都得以明确,进而可以流通交易。

如果一个人肯付出1900万美元购买CryptoPunk#3100,他得到的究竟是什么?

“在OpenSea(全球最大的NFT交易市场)里,你购买的NFT是一个数字编号,你没有买图片,也没有买任何你能看到的东西,你真正买到的,只是一个编号。”拆解NFT合约代码和发行过程后,区块链创业者林涛得出结论。在阿里巴巴、红杉资本分别工作一年后,他进入区块链行业创业。

“我们都认为NFT是运行在区块链上且不可被篡改的,但是实际上,大量NFT都只是将编号存在了区块链上,而对应的表现层均是使用外部接口推进去的。”林涛在一篇技术分析文章中写道。

“那就意味着,你手里持有的NFT,其实是可以随时被改成另外一副你完全不认识的模样,可能昨天你还持有稀有度0.01%价值100万的NFT,只要项目方愿意,今天他就可以给你改成一坨狗屎。”林涛说。

“对应物的存储和交易还是需要第三方,根本和去中心化不沾边,实际上什么也没买到。”加密货币投机者韩天对NFT嗤之以鼻。

阿狸NFT的“盲盒”变“明盒”发售技术事故很快就证实了林涛的分析。在这起事故中,项目团队将定位盲盒内部真实情况的字符串写进了前端public文件夹,代码被人扒出后,NFT“盲盒”的真实内容完全暴露,使得了解内情的玩家可以用低价大量购买高稀有度的藏品。事发后,项目方紧急打乱更换了原先与内容对应的字符串,并公告了这一补救措施。“这等于大大方方地公布,作为项目方,拥有可以随意修改你们手里NFT的权力。不仅使自己的项目贬值,在道德上,也没有遵循Web3.0不可篡改、去中心的共识。”林涛颇为愤怒。

“一般情况下,上链的信息很难被篡改,如果NFT对应物被项目方随意修改,很可能是在智能合约中留了‘后门’,一定要注意是否有审计公司对项目代码进行安全审计。”于佳宁说。

无法预判的跑路风险

“当前的数字藏品、NFT不是一个商品,而是一个金融产品,有极大的炒作成分。不管是从业者还是玩家,大家购买NFT的目的,大多数还是希望增值。”林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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