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的食品焦虑

在抖音上分享完自己的养宠参考书，弹簧第一次撞上了呼啸而来的养宠焦虑。

那是2019年9月，弹簧尝试用短视频传播养宠常识的第二个月。那天的视频里，弹簧推荐了台湾著名宠物医生林政毅所著的《猫咪家庭医学大百科》，很快就收到了使她震惊的反馈——那本书当天就全网卖空。“家长问我，怎么哪里都买不到，出版社也找过来，说已经在紧急加印。”弹簧回忆。

“宠物家长们确实什么都不知道。”短视频做了两个月，弹簧有了结论。从那时起，宠物主对养宠知识的匮乏和渴求成了弹簧生产视频内容的主要驱动力。三年后，弹簧抖音账号的粉丝量已积累到70万。

养宠人的焦虑最早与宠物医院有关，除了宠物突然生病，日常诸如剪指甲、清耳螨、打疫苗、洗澡、喂药这样的卫生健康护理也足以使他们手足无措。但随着宠物医疗和服务逐渐成熟，去一趟医院就能解决这些问题，新的焦虑开始从医疗这个健康原点向四周扩散，最终长久地卡在直接并且长期影响宠物健康的喂养上。

打开知乎，以宠物、猫粮等为关键词检索，会看到关于“上班族养宠物究竟是减轻还是增加压力”“到底哪些猫粮好”的热烈讨论。不论是国产还是进口宠物食品，近两年都被曝出过宠物因吃到“毒粮”而丧命的消息，类似的事故一出，焦虑很快经由热搜扩散到大部分养宠家庭。

“产品众多、选择困难”

“这个粮吃了会有泪痕吗？”“是毒猫粮吗？”“会黑下巴吗？”“吃了会呕吐拉肚子吗？”到淘宝、京东，随手点开一家犬猫食品店铺，问答区都被“家长”们这类忧心忡忡的提问填满。“选粮选得要崩溃”的抱怨随处可见。

对于养宠人来说，宠物是家人，保证这个家庭成员健康的责任全由自己来负担。生存环境、食物来源及品质，一切决定宠物健康的决策都需要人类来做。但问题在于，像人类婴儿一般，宠物不能开口说话，无法表达感受。

作为最重要的决策依据，宠物的感受变成了一个黑箱，于是养宠人的喂养成了一场冒险：已经买回来的食物对不对、好不好，不知道，只能先让宠物试，养宠人能做的仅仅是观察它们的外部特征：是否呕吐，排尿、排便是否正常？即便当下看起来正常，也不代表自己就做了正确的决策。错误决策带来的负面影响会持续累积，直到宠物生病，才有机会被检视。

谁愿意用家人的健康来冒险呢？这是一切喂养焦虑的根源。

焦虑四处弥漫，养宠人很难置身事外，就连作为宠物知识分享博主的弹簧也不例外。分享视频做到第五个月，她接到了第一条广告邀约，要推的商品是一款主粮罐头。与过去国内消费者买到的打成肉泥状的主粮罐头不同，那款罐头里的鱼块清晰可见，挑战了消费者的固有认知，有人据此认定那是一款零食罐头，指责她“把零食当成主粮卖”。

“如果品牌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完全成了传声筒。”她非常不安，才将市面上所有能找来的犬猫营养学书籍统统买回来看。 “比如许多书都强调，猫的绝大部分营养来自蛋白质，但会遗漏膳食纤维，虽然膳食纤维在猫的营养需要中占比不大，但也不可或缺。”弹簧说。

由中国畜牧业协会宠物产业分会发布、行业公认最具权威的《2021年中国宠物行业白皮书》（下称“白皮书”）显示，2021年城镇犬猫数量为 11235 万只，比2020年增长11.4％，2021 年城镇宠物（犬猫）主 6844 万人，比 2020 年增长 8.7％。有53％的宠物主养宠经验在3年以内，62.6％的宠物主拥有大学本科及以上学历，90后和95后宠物主占比高达45％。

年轻养宠群体持续快速的增长催生了对养育知识的旺盛需求。但弹簧的经历展示了在专业人才稀缺、专业知识传播不足的情况下，满足这种需求有多困难。

“焦虑是这两年才有的，可选择的范围迅速扩大了，但帮助决策的知识没有增加。”宠物主马笛2016年开始养猫，“那会儿没有太多选择，把小奶猫交给我的人说幼猫只能吃皇家小奶糕，长大以后，想吃好点儿就还买皇家。”马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Eurominitor数据显示，2012年前后，玛氏、比瑞吉、雀巢三个国际品牌的市场份额一度接近35％。到了2016年，对于马笛这样的养宠新手，玛氏、雀巢等进口宠物粮品牌，依然在市场上有很高的占比。

直到电商平台的快速发展为国产宠物食品企业带来巨大的流量红利，使它们可以绕开经销商和零售商，直接面对消费主体。此后，伴随资本进入，供应链不断升级，越来越多国产品牌依靠“代工+营销”模式进入市场。“淘宝、京东上，差不多的价位，可选择的品牌越来越多。到了2018年，好像被大家推着换粮，再不换像是对小家伙不够上心似的。”马笛回忆。

白皮书显示，从2019年起，“产品众多、选择困难”就已经成为宠物主粮消费的最大痛点。

越来越多“昙花一现”的国产品牌

母婴平台“红孩子”的创始人郭涛从2003年开始留意宠物行业。和母婴行业相似，宠物的消费周期长，延展性强。 “我喜欢这两个行业，宠物的消费周期甚至比母婴更长，因为一只猫能活15年，一个狗子能活12年，留住一位宠物主，他带来的价值甚至超过一辆汽车。”郭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但彼时行业尚处萌芽，宠物数量未知，更谈不上对市场规模的判断。知道时机未到，郭涛转投母婴并创办了后来名动一时的“红孩子”。Eurominitor数据显示，到2008年，中国犬猫数量约在5000万只左右，市场规模不足百亿。

宠物市场的发展与国民收入水平紧密相关。美国、欧洲和日本的数据表明，当一国人均 GDP 达到 3000 至 5000 美元时，宠物经济便会开始高速发展。2008年，中国人均GDP达到3266美元，首次跨越3000美元大关。两年后的2010年，中国宠物数量和市场规模开始快速增长。

2012年，宠物行业的规模已达300亿元，也是那一年，郭涛把“红孩子”卖给苏宁，转身进入宠物行业，选择了宠物食品这一最大的细分市场，创办“派得宠物”。

起初郭涛只做品牌，生产交给供应商。因为最早把香肠变成犬主粮推向国内市场，依赖宠物医院和宠物店等线下传统渠道，“派得”很快打开局面，单月销售额接近400万元。在统计图表里，行业规模的增长曲线变得前所未有地陡峭，行业已经增长到10年前的4倍，  “在当时的市场，销售额做到这个水平，做好品控，再做一年就能到3000万。”郭涛回忆。

“十年前的国内市场，产品同质化非常严重，印象最深的是外资占比非常高，接近70％，而国产宠物粮只能靠低价拉新。当时国内虽然已经有成熟的代工厂，但因为研发不足，供应链整体水平不高，所以国产品牌的复购率也很成问题。”青山资本执行总监艾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在宠物主粮只有膨化干粮的年代，郭涛把湿粮变成主粮的差异化尝试足够早，获得的回报足够多，但基于不成熟供应链的创新也让“派得”付出沉重代价。2017年7月，各地代理商反馈“派得”投向市场的200吨香肠全部生蛆。“工厂灌装的时候，设备的一个环节没有调试好，导致包装出现砂眼。”郭涛说。那一次事故，仅是向代理商赔付一项，“派得”就损失近500万元，郭涛因此决心抛弃“品牌+代工”模式，整合研发、供应链和品牌运营。

彼时张修硕还是真格基金的品牌总监，她养两只猫，有高收入，能负担“最好的进口粮”，用不着挑选，“闭着眼睛买最贵的就行”。直到两只猫突然上吐下泻，她才知道进口粮还有假货。“猫粮的成分看起来都差不多，进口粮卖得这么贵，以中国的工业水平，难道还生产不出这样的东西？我很不理解。”因为那次经历，加上身处投资机构的便利，张修硕开始钻研宠物行业。

“差不多用了大半年的时间，跑了很多工厂，跟上下游的从业者聊了个遍，当时的判断是中国已经具备足够的生产能力，只是品牌还没有成长起来。”自己做一个国货品牌的想法愈加清晰，张修硕果断离职，创办了宠物主粮品牌“久生”。

四处寻找代工厂的张修硕发现，宠物食品供应链的技术不差，甚至已有最先进的设备，但产品理念和管理意识非常薄弱。“有些工厂进去看一眼就知道，我绝不会拿那里生产出的任何东西给我家猫吃。”张修硕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业内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有些工厂使用最多的原料既不是鲜肉，也不是肉粉，而是占比高达40％的膨润土，但由于添加了大量的诱食剂，宠物爱吃，且由于吃下膨润土，小动物不会软便，宠物主很难立刻发现异常。

企查查数据显示，在张修硕创立“久生”、郭涛自建工厂的2019年，宠物食品相关企业注册量为6.56万家，比2018年翻了一番，增长率为105％。国元证券的统计显示，2018年，宠物行业的融资事件数量达到巅峰，超过45起，总金额接近20亿元；2019年，融资事件数量虽然落回39起，但金额却创下了34亿元的历史纪录。

配方透明，同样依赖代工，都可以绕开传统经销渠道借电商平台直接面对消费者，都不具备研发原创的能力，在这些给定条件下，大量同质化的年轻品牌难以在激烈竞争中建立自身优势，整个行业陷入“诸侯混战”的状态。据Eurominitor测算，2021年，行业排名前十的宠物食品品牌占据的市场份额只有24％，而同期美国和日本分别为76.8％和84.4％。

行业逐渐分出两条路：选择借资本打营销战和价格战，快速获得市场份额，建立品牌认知；或选择把有限的资源投入研发，靠差异化的产品，严格的质量控制逐步建立可信度，为自己赢得缓慢生长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