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推动高血压诊断标准下调?
作者: 牛荷“目前,国家未对成人高血压诊断标准进行调整。”11月15日,国家卫健委给出了一锤定音的回复。
11月13日,国家心血管病中心、中国医师协会等共同制定的《中国高血压临床实践指南》(以下简称新《指南》)将国内成人高血压诊断标准下调,由140/90 mmHg调整至130/80mmHg。如按新《指南》,国内高血压患者数量将翻倍,达近5亿人,这一调整引发关注和热议。
国家卫健委回应称,成人高血压的诊断标准为非同日3次血压超过140/90mmHg。同时强调,由专业机构、行业学协会、个人等自行发布的指南、共识等,为专家的研究成果,不作为国家疾病诊断标准。
下调诊断标准惹争议
13日发布的新《指南》历时2年完成,就高血压领域有关诊断、评估和治疗等44个临床问题给出了较为详细的循证推荐,包括下调中国成人高血压诊断标准。新《指南》发布前,国内高血压诊断标准采用的是2018版的《中国高血压防治指南》,由中国高血压联盟等牵头制定。
中国高血压联盟从1999年开始就参与制定并发布第一个指南,后续基本每5年左右更新一次。2018年的更新版将高血压分为1级、2级、3级,血压处于80~89mmHg/130~139mmHg时不被判定为高血压,属于正常高值。这和世界范围内沿用了20余年的标准相似。
今年6月,由国家心血管病中心、中国医学科学院阜外医院发布的《中国心血管健康与疾病报告2021》显示,国内心血管病现患人数为3.3亿,其中高血压患者人数达2.45亿。2.45亿是按照目前国内采用的140/90mmHg诊断标准推算出。新《指南》将这个标准降到了130/80mmHg,意味着国内高血压患者从原来2.45亿增加到4.9亿。
新《指南》制定的参与者、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安贞医院教授赵冬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新《指南》制定过程中,通过对国内外15项大型队列研究的荟萃分析发现,血压在130~139/80~89mmHg之间的人脑卒中等心血管病发病和死亡风险增加。其中4项大型荟萃分析发现,血压在130~139/80~89mmHg水平的人群接受降压治疗,能将脑卒中的发生降低23%。荟萃分析,即对相同研究目的、相互独立的多个研究进行定量合并和综合分析。
赵冬说,中国的脑卒中死亡率居于全球前列,“下调高血压标准可以前移高血压防线,使更多中青年在血压尚易控制时,控制高血压的发展。”
对于这一修改,不少高血压专家持反对态度。
新《指南》发布后,中国高血压联盟便召开会议讨论此事。“ 新《指南》并没有和联盟提前沟通,一下子就突然发布了。”中国高血压联盟名誉主席、中国医学科学院阜外医院教授刘力生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其他疾病标准都可以调整,因为那属于学术问题,唯独高血压不行。中国高血压联盟是世界高血压联盟(WHL)的盟员国组织。刘力生有50多年的高血压防治经验,此前参与了每一部中国高血压防治指南的制定。
“下调标准缺乏高质量的循证医学证据。”刘力生表示,高血压是目前唯一列入国家管理的心血管慢病防治项目,与民生息息相关,轻易调整会产生颠覆性影响。“按这个标准下调,波及面太广了。原来从事飞行员等高危职业的人群,现在突然被判定为高血压,还能继续从事原有工作吗?出了问题,谁负责?”她说。
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原高血压科主任医师孙宁玲表示,指南的制定既要考虑到跟国际接轨,又要考虑中国现实经济状况、目前高血压发病率等。
新《指南》制定组专家、河北省人民医院副院长郭艺芳11月16日在其个人微信公众号撰文指出,在学术界,不同学者、不同学术机构间存在不同学术观点是很正常的。从专业角度而论,无论主张下调高血压诊断标准还是反对,都有理由与依据。无论正方或反方,其出发点与根本动机是一致的,就是更好管控血压,最大程度降低高血压对国内居民生命健康的危害。
但《中国新闻周刊》注意到,就在5个月前,郭艺芳曾在个人微信公众号平台发布《强烈支持下调血压控制目标,但不赞成下调高血压诊断标准》一文。
孙宁玲向《中国新闻周刊》透露,中国高血压联盟联合多个学会共同制定的最新一版《中国高血压防治指南》将于今年12月下旬公布。这项指南在2018年基础上,结合国内新出现的研究证据、临床需求和现阶段经济情况,作出相应调整。“这项指南会继续用140/90mmHg作为高血压的诊断标准。”她说。
下调会挤兑现有医疗资源
业内关于新《指南》首当其冲的争议在于,当血压处于130~139/80~89mmHg之间时,是否需要开始药物降压治疗。
“其实在130~139/80~89mmHg之间的人,大部分不需要用药。高血压治疗的第一步永远是改变生活习惯。”北美华人医师联盟主席、美国心脏病学会专家会员高磊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心血管内科主任医师胡大一表示,并不建议高压在130~140mmHg的人都去医院开药,更重要的是改变生活方式,比如健康饮食、不熬夜、戒酒等。
新《指南》提到,对于血压处于130~139/80~89mmHg之间的非高危患者,只要出现0~2个心血管危险因素,可进行3~6个月的生活方式干预,若不起作用,可考虑启动降压药治疗。在孙宁玲看来,这是新《指南》中比较激进的一点,实际上国内很多人都存在诸如吸烟、肥胖等1~2个危险因素。
国内此次尝试下调前,2017年,美国心脏协会(AHA)与美国心脏病学会(ACC)联合发布了新版高血压防控指南,将高血压的标准从140/90mmHg下移到130/80mmHg。不过,各发达国家并未在随后几年陆续跟上。欧洲高血压指南2018版、国际高血压学会2020年制定并颁布的《国际高血压实践指南》、世卫组织2021年发布的《成人高血压药物治疗指南》,以及除美国外的各国高血压指南,均未改变140/90mmHg标准。
高磊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欧洲的诊断标准虽然是140/90mmHg,但建议在人们耐受的前提下,可以将血压降到130/80mmHg,这点和美国的降压理念相似。耐受,即服药者服药后,未出现诸如头晕等明显副作用或过敏反应。
孙宁玲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美国高血压知晓率已很高,治疗率可以达到70%,疾病控制率达到50%~60%。即便将诊断标准下压,也能够基本覆盖新增患者。相较而言,按现有标准估算,国内高血压控制率仅15.3%,农村地区不足6%,很多高血压患者有待治疗。下调后,国内高血压控制率降到3%,降压药治疗会对现有医疗资源造成挤兑。
“国家卫健委此次不支持新《指南》,应该也是出于这些层面去考虑。”孙宁玲谈到,“美国血压目标降低具有承受力,但中国的医疗资源有限,下调诊断标准还应该考虑社区慢性病防治压力、医保支付能力及医疗卫生总费用支出是否能长期负担等问题。”
实际上,在郭艺芳那篇反对下调标准的文章中就提到,“高血压的管理并不仅仅是学术与专业问题,也是社会问题与哲学问题。脱离社会背景的医疗决策无异于空中楼阁。”郭艺芳在文中写道,将<130/80 mmHg作为大多数高血压患者的血压控制目标,有助于进一步减少高血压介导的靶器官损害与不良事件的发生。但目前我国高血压防控仍处于较低水平,下调诊断界值还会带来一系列社会问题。
“药物是一把‘双刃剑’。有没有病,需不需要吃药,对每个个体而言是件很严肃的事。”胡大一说,无论是增加几千万人还是上亿人需要服用降压药,最终肯定会增加医疗成本。很多基层地区会考核降压控制率,下调导致的结果之一便是更多患者会到医院看病,一部分全科医生、乡镇医生可能会为了控制率达标而给患者开更多的药,患者长期服药后,可能会遭遇药物副作用。
一名不愿具名的资深医药人士向《中国新闻周刊》举例,北京共有300多家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平均每个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也就十几个家庭医生团队,管理在案的患者可能五六万人。其中,约一半高血压患者,而且社区慢性病患者多是老年人,同时患多种疾病。“按照这种现状,即便依照2018年版的指南,也很难实现对高血压人群的有效管理。”他说。
中科院深理工讲席教授、北京大学循证医学中心主任唐金陵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抗血压药治疗的最终目的是预防心脑血管疾病。国内一般高血压病人10年内心脑血管事件发生率约5.6%,即1000人中10年内56人会得中风或冠心病。但血压在130/80mmHg~139/89mmHg之间的人,一般都比较年轻,其他危险因素也比较少,他们的风险会远远低于5.6%。唐金陵表示,假如风险是3%,吃药可以再降低1/3的风险,就意味着100个人吃药,只有2个人会因此预防了心血管疾病。从降压药物治疗中受益的人很少。
即使是2017年美国的指南,也只是推荐130~139mmHg/80~89mmHg的非高危者通过生活方式干预,并不需要都进行药物治疗。“美国下调诊断标准,更多是建议患者多从改变生活方式做起。日常高血压治疗中,应因人而异,不能单一只看毫米汞柱。”胡大一说。
缺乏强有力的循证医学证据
围绕新《指南》,是否缺乏高质量证据也是业内争议的焦点之一。
新《指南》在“证据缺口及未来需要解决的临床问题”一栏写道,“本指南部分临床问题目前还缺乏强有力的循证医学证据。”待回答的问题中,还包括针对130~139/80~89mmHg的高血压人群是否需要以及何时启动降压药物治疗等。
新《指南》主要通过大型荟萃分析获得研究结果。高磊分析,大量荟萃分析,并不算很完善的循证医学证据。这次下调诊断标准的依据,还缺乏国内的大型双盲随机临床试验数据。高磊透露,据他了解,目前新《指南》团队的专家已经在开展国内这方面的研究,具体结果目前还没出来。
“新《指南》的研究设计思路和美国SPRINT试验一样,基本上是复制拷贝过来的,同时将SPRINT试验的结果纳入荟萃分析。”胡大一说。
美国AHA和ACC下调高血压诊断标准,依据的重要研究之一是2015年11月发表在《新英格兰医学杂志》的一项“收缩压干预试验”(简称SPRINT)。SPRINT是一项随机、对照、开放标签试验,在美国的102个临床中心开展进行,试验基本原理和试验方案是公开的。
SPRINT临床试验中,共招募9000多名50岁以上、有心脏病或肾功能障碍风险病人,一组控制收缩压在120mmHg,另一组控制在140mmHg。结果发现,与后者相比,前者的主要终点事件和总死亡率相对风险分别下降25%和27%,对应的绝对风险下降1.6%和1.2%。前者中出现低血压、晕厥、电解质异常、急性肾损伤等严重不良事件的发生率高于后者。
“SPRINT临床试验结果出来的时候,我就持反对意见,现在仍然还是这个观点。”胡大一说。
2017年11月,胡大一曾在个人公号上发文称,高血压最主要的并发症是卒中,在SPRINT研究中,120mmHg组和140mmHg组相比,卒中发生率未明显减少。无论是70多项30余万参与患者长期随访的结果,还是其他51项初级预防研究的荟萃分析等,都不支持把血压降至130/80mmHg以下。“SPRINT的研究结果是通过强化药物干预实现的,并非强化生活方式干预。”胡大一在文中指出。
SPRINT研究也提出了重要的实际问题。当时在美国只有大约50%的总人口能将血压控制在低于140/90mmHg的水平,表明即使控制到该水平也具有挑战性。“与达到140mmHg的目标相比,在高血压患者的总体人群中实现低于120mmHg的收缩压目标对医疗服务提供者和患者来说将更加苛刻和耗时,并且需要增加药物成本和就诊次数。”研究写道。
美国内部也并未就高血压诊断标准达成普遍共识。2017年12月,美国家庭医师学会(AAFP)发表声明称,不认可对诊断标准的下调,对高血压界定仍沿用传统标准。AAFP认为,尽管系统评价表明新标准可以减少心血管事件,但针对全人群而言,并没有绝对权威的证据显示能降低全因死亡率、心血管死亡率、心肌梗死等,已有的一些研究结果间也存在相互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