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短视频何以“内卷”?
作者: 徐天
长短视频平台之间,火药味越来越浓。6月3日,在成都举办的第九届中国网络视听大会上,爱优腾(爱奇艺、优酷、腾讯)三家大倒苦水甚至语出惊人。腾讯副总裁、在线视频首席执行官孙忠怀痛批部分低智低俗化的短视频,“你喜欢猪食看到的就全是猪食,没有别的”。长短视频版权之争也是业内关注焦点,孙忠怀直指盗版侵权是在损害行业的未来,希望“大家不要再做贼了”。优酷总裁樊路远直接点名B站,表示“希望B站能一直把原创短视频当成自己主要发展目标”。
口水战只是水面上的冰山。以爱优腾为首的长视频平台,和以抖音、快手、B站为代表的短视频平台之间,关于版权、用户和商业化的战争,在今年彻底引爆。
日益激化的版权之争
6月4日下午,字节跳动在其官方微信发表《字节跳动遭遇腾讯屏蔽和封禁大事记(2018-2021)》,文章开宗明义称“腾讯某高管此番‘猪食论’,是极其傲慢且不公允的”。
知名编剧汪海林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很多长视频内容,也存在文化垃圾”。他举例说,当前恶俗的审美趣味、流量模式,乃至天价片酬,不少是这类长视频平台主导或带来的负面影响。汪海林说,如果长视频平台的负责人能意识到这种庸俗化倾向,反过来审视自己的长视频内容,才是好事。
“猪食论”的口水战之外,短视频平台内容的盗版侵权问题是绕不过去的行业困扰。
优酷总裁樊路远说,他期待全社会像打击酒驾一样打击侵权,要共同建立短视频先授权再使用的规则。爱奇艺创始人龚宇则给盗版做了区分:短视频切条直接搬运是硬盗版,二次创作是软盗版。
二创是这些年大火的内容,也是著作权纠纷集中高发的领域。二创是指使用了已存在著作物的文字、图像、影片、音乐或其他艺术作品进行二次创作。当前最常见的二创,就是作者们因意难平,根据自己的理解和创意,给热门电影、小说里的人物剪辑出不同的人物命运和结局,即同人作品。微博二创领域的加V认证用户“剪刀手吐槽bot”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说,片方或平台在新剧宣传期,一般会组织二创比赛,希望粉丝们能积极参与,将二创短视频发在微博、B站以及播出平台上。比如此前大火的电视剧《司藤》《赘婿》等都搞过二创比赛。然而,让她十分不解的是,一旦剧集播完,二创作品就会被下架。在她看来,“平台做活动其实是肯定‘剪刀手’的引流能力和他们带来的收益,初期都以鼓励为主,但剧播后平台又会担心短视频分流,其实挺矛盾的。”
各平台、片方与二创作者的蜜月期一过,打击力度确实不小。根据12426版权监测中心发布的《2021中国短视频版权保护白皮书》,2019年1月至2021年5月,受权利人及监管部门委托,12426版权监测中心对1300万件原创短视频及影视综艺等作品的“二次创作”短视频进行监测,累计监测到300万个侵权账号,成功通知删除1478.60万条“二次创作”侵权短视频。
近一两年大受欢迎的“×分钟看电影”等短视频,进一步激化了版权矛盾。目前的市场上,这类拆解版、精简版视频比比皆是,大多数是没有获得授权的。龚宇指出,这种短视频既侵犯了影视作品的著作权,又消解了其艺术价值。不仅打击了头部创作者的创作热情,更破坏了市场的正常秩序,影响了行业的长期发展,最终导致用户、创作者、影视从业者、平台等多方利益受损。据龚宇的计算,当前,在长视频平台之外,播出的分段视频、短视频、盗版等等的总时长,跟长视频行业的播出大概是一个数量级。但是付出的成本可能差10倍,甚至是20倍。
近两个月内,包括爱优腾在内的长视频平台已在版权问题上,向短视频平台发难过三次。4月9日,50余家影视公司、五大长视频平台及影视行业协会发出联合声明,呼吁短视频平台和公众账号生产运营者尊重原创、保护版权。
4月23日,腾讯视频等70余家影视机构以及李冰冰、杨幂等500多名艺人联合发布《倡议书》,要求短视频平台“未经授权不得对相关影视作品实施剪辑、切条、搬运、传播等侵权行为,在必要时将对此类行为发起集中的法律维权行动”。
5月28 日,爱优腾三家在同一时间声讨B站不尊重知识产权、公然盗版、扰乱网络视频行业秩序,作为《老友记重聚特辑》在中国大陆地区传播的权益方,它们发现,特辑在上线发布后仅数小时,B站上就出现了完整正片和大量卡段视频。
中国传媒大学文化产业管理学院文化法治研究中心主任郑宁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如果这类精简视频、直接搬运的视频具有可替代性,也就是说,看了视频,观众认为没必要看原片,这就损害了原著作人的合法权益,不是合理使用,违反了《著作权法》。但对原片引用多少比例、多长时间算是侵权,《著作权法》并未给出具体的解答。
此消彼长的流量与收益
为反击视听大会当天爱优腾的言论,字节跳动副总裁李亮发文称,腾讯明明在大力发展短视频,但同时一直在攻击短视频行业。字节跳动在其官方微信发表《字节跳动遭遇腾讯屏蔽和封禁大事记(2018-2021)》,文章指出,腾讯三年来大力投入发展短视频,先后推出近20款短视频App,并以各种方式屏蔽、封禁、污名化短视频同行,对字节跳动旗下抖音、火山小视频、西瓜视频封禁持续三年,波及用户总量超10亿。
中国政法大学传播法研究中心副主任朱巍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爱优腾在网络视听大会这天以炮轰侵权为名,其背后是长视频网站长期收益不佳,被短视频侵占市场份额的局面。汪海林则直言:“这是一场利益之争。”
爱优腾三家背靠BAT,几年来“烧钱”竞争,但始终没有盈利。以爱奇艺为例,最近三年,爱奇艺的净亏损额分别是90.61亿元、102.77亿元、70.07亿元,加上今年一季度的净亏损额,累计亏损将近300亿元。爱奇艺的营收增速也逐年放缓,五年来,爱奇艺总收入增速从111.29%跌至2.46%。
值得关注的数据是会员服务收入。爱优腾等长视频平台都将会员服务收入作为营收主力,2019年6月,爱奇艺宣布会员数突破1亿,成为当时首家宣布会员数破亿的长视频平台。2020年的新冠疫情带来了观剧和综艺需求,爱奇艺的订阅会员数继续攀升。但疫情得到控制之后,订阅会员数一路下滑,截至2020年底,流失了大约1700万会员。根据今年第一季度财报,爱奇艺的会员规模1.053亿,仍然低于去年一季度的会员规模,会员服务收入同比下滑了7%。业内认为,长视频平台的会员数已到天花板。
龚宇在今年第一季度的财报电话会议上说,短视频对于公司存在影响,行业内普遍认为短视频及其他多样性娱乐方式对用户时长的挤压是重要原因。
长视频平台的另一项营收主力,广告收入,也被短视频瓜分走了份额。根据《2020中国互联网广告数据报告》,2020年视频平台的广告收入增速最快,较上年增长了64.91%,达903.53亿元。其中短视频广告收益增幅达106%,远超长视频广告25%的增幅。
正如龚宇所说,长短视频平台竞争用户、广告收益的战争早已打响。根据近几年的《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2018年下半年,短视频应用的日均使用时长超过综合视频应用。很显然,短视频已成为用户“杀”时间的利器。截至2020年6月,我国网民达9.4亿,其中网络视听用户规模达9.01亿,短视频以人均单日110分钟的使用时长甚至超越了即时通讯。新增网民中,15.2%的人是被短视频应用触达,7.9%的人是因为“网上看电影、电视剧、综艺等”。
中国传媒大学经济管理学院教授卜彦芳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指出,十多年前,土豆、乐视等网站起步,网络视频市场的发展很快,形态也经历了多种变化。比如从早期播放传统的影视作品开始,到后来的网综、网剧、网络电影,以及现在的短视频、网络直播等。“市场不断涌入新的技术应用,它们往往更加贴近用户的新需求,必然会触动市场格局的变化,这种新力量是挡不住的”。
卜彦芳指出,在这种变化的格局中,用户注意力转移是必然出现的。因为用户在媒介上的使用时间、注意力是有限的。短视频的横空出世,对长视频平台用户增长及活跃度带来了一定的冲击。
“在每一个缝隙里收割”
“人口红利消失,市场跑马圈地的时代结束了,接下来的增长需要在每一个缝隙里收割。”龚宇多次在公开场合表达这样的观点。
去年至今,长视频平台在增加会员付费以及控制内容成本上探路,但一些做法引发了争议。此前一名律师将爱奇艺告上法庭,原因是爱奇艺在电视剧《庆余年》播出期间推出了付费超前点播模式。2020年6月,北京互联网法院对此案做出一审判决,认为爱奇艺的这一模式本身并无不妥,但不应损害会员已有权益,判决爱奇艺败诉。
爱优腾在网络视听大会这天以炮轰侵权为名,其背后是长视频网站长期收益不佳,被短视频侵占市场份额的局面。汪海林则直言:“这是一场利益之争。”
2019年,腾讯和爱奇艺先后动作,为电视剧上线了付费超前点播模式。原本付费的vip用户每天可以比普通用户多看6集,但购买了“超前点播”用户能比vip用户再多看6集,此举立刻引发会员的强烈反弹。引发争议后,爱奇艺推出了每月40元的星钻会员,囊括超前点播和全平台使用服务等权益。后来,爱奇艺和腾讯先后宣布会员涨价,爱奇艺的会员月卡价格由原来的19.8元涨至25元,腾讯则从20元涨至30元。
卜彦芳说,包括爱优腾在内的几家平台基本商业模式是会员付费收入和广告收入。通过引进优质内容和自制剧,更好地满足用户的需求,从而吸引付费会员,形成会员收入。而优质的内容也能带来更多的注意力变现,形成广告收入。她分析,爱优腾作为网络视频市场的头部竞争者,长期以来彼此之间的博弈激烈而谨慎。但伴随短视频的快速发展,网络视频市场环境因有新的流量入口而引起较大的格局变化时,长视频平台推出付费超前点播模式、完善会员体系以及宣布会员涨价等措施,作为应对之策。
会员付费模式是长视频平台建立“护城河”的领地,不能轻易失守。龚宇解释说,涨价是因为爱奇艺的定价是2011年定的,整整十年,国内所有行业的服务、产品都已经涨价了,并且爱奇艺投入了大量成本,比如版权采购、自制剧等等。
从美国著名流媒体播放平台Netflix来看,提高会员价确实是其增收的方法。它在数年内屡次提高了用户套餐价,去年,标准和高级的套餐价格从12.99美元和15.99美元各自上调了1美元和2美元。Netflix的Coo(首席运营官)透露,今后可能还要涨价,如果Netflix继续投资优质的自制内容,并为用户传递价值,那就需要“用户多付出一些”。
在开源之外,爱优腾还在节流,也就是控制内容成本。几家的内容成本增速一度惊人。以爱奇艺为例,其内容成本在2015年是37亿元,2019年已增至222亿元。龚宇说,当年一集电视剧大概几千元钱,现在一集两百万元起,独播剧则在一集六百万元甚至八百万元,成本提高了。卜彦芳认为,视频平台相互竞争、抢夺头部内容也是推高价格的重要原因。

购入版权的价格居高不下,爱优腾想出的解决方案是增加自制剧占比。龚宇曾说,从签约合同金额来看,在电视剧领域内,自制剧的成本已超过一半。几家平台也在探索短剧市场、竖屏剧等网剧新形态。但控制成本是一把双刃剑,如果过于节约内容成本、失去优质内容,会带来更多的用户流失。
在长视频的重资产困境中,短视频平台横空出世,大量的UGC(用户原创内容)作品,通过剪辑长视频平台放出的影视、综艺节目,得到诸多流量。操作便捷,获客成本极低,长视频平台显然无法坐视不管。汪海林指出,长视频平台希望通过反侵权的方式,给短视频平台断粮,“这一招釜底抽薪,对短视频平台来说是很大的打击”。
对长短视频的“内战”白热化,郑宁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长短视频平台的较劲,受到影响最大的仍然是创作者和社会公众,平台方有必要通过谈判,建立版权的授权许可机制。“有的up主是以此为生的。如果不界定清楚侵权的界限,恐怕人人自危,好多人无法从事这个职业,对文化创作来说,会有消极的影响”。
对普通创作者而言,找谁去拿授权、授权价格是否合理,是较难解决的问题。郑宁认为,短视频平台应当出面与长视频平台商谈、购买版权,再以收费或者免费的方式提供给平台创作者。
据她透露,国家版权局希望中国电影著作权协会出面牵头来组织谈判。但目前谈判存在阻力,难点不小,最大的问题仍然是收益分配、价格如何确定。
在字节跳动给《中国新闻周刊》提供的回复材料中,字节跳动副总裁、总编辑张辅评说,平台在版权保护过程中遇到了一些难题。“业内几家知名的长视频平台组成了头部平台价格联盟,他们一边对影视剧片方施压,不允许片方将联盟联合采买的版权内容售卖给B站、西瓜、抖音之类的平台;一边挤压影视剧片方的利润空间。”
在郑宁看来,双方的焦点看似简单,就是如果要使用长视频平台投资的某部剧、某个综艺的一分钟内容,如何定价?但其背后则涉及成本、收益估算。长视频平台投资了多少、期待的版权收入是多少?短视频平台拿到版权之后,通过流量、商业化可以取得多少收益?“这里需要进行公开透明的第三方评估,否则双方无法达成一致”。
长短视频平台的互相引流也并非不可能。这些年,短视频平台已经成为内容制作方的宣发重地。几位受访者都提到了今年大火的电影《你好,李焕英》,该剧在短视频平台上放送了预告片、花絮以及路演快闪等片段,并与短视频平台大V联动,引发了平台的UGC二创热潮。《你好,李焕英》在票房上的成功与其在短视频平台上的成功营销有一定关联。朱巍说,双方如果达成合作,长短视频确实可以形成双赢局面。
“对用户来说,最好的体验就是你们之间的竞争,我察觉不到。现在的情况是,你们之间还没怎么着,用户先倒霉了。”朱巍这样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