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牛角走私的跨国链条

作者: 胥大伟

犀牛角走私的跨国链条0

海关部门查获的犀牛角、象牙等物品。本文图/厦门海关缉私局

一艘捕鱼船在闽粤交界海域隐秘前行。茫茫大海中,这艘长度仅为70余米的渔船在风浪中犹如一叶浮萍。然而这艘看似普通的渔船却一点也不普通,船里满载的不是渔获,而是来自非洲的犀牛角。2019年6月17日晚,中国海关缉私部门已在该海域集结重兵,正张网等待这艘渔船。

今年5月21日,厦门海关对外通报了破获的这起特大犀牛角走私案,现场查获犀牛角145件,总重250千克,价值约1亿元人民币。此案也刷新了近年来中国海关破获的走私犀牛角数量纪录。厦门海关缉私局相关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查获的145件犀牛角中,110根整角是直接从犀牛身上完整取下的,其余的35件根据大小、外观可以确认是从不同的犀牛角上切割而来,由此判断大约有100只犀牛惨遭杀害。

犀牛角走私暴利堪比海洛因,为了遏制盗猎狂潮,第一个禁止犀牛角国际贸易的公约于1975年实施。目前,世界仅存的五种犀牛全部被列入CITES(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附录I,禁止国际贸易。随着中国等亚洲国家持续加大针对犀牛角走私犯罪的打击力度,走私犀牛角变得越来越困难。

走私犀牛角如今成为一门“黑色生意”。从来源地的盗猎、供应到终端消费者,有组织走私团伙的参与将来源地的犀牛角供应和消费国的市场需求进一步结合,使得犀牛角非法走私贸易变得更为隐蔽复杂。这起令人骇然的犀牛角走私大案,也揭开了跨洲际犀牛角黑色走私贸易链条的冰山一角。

狙击海上“幽灵船”

2019年1月28日,正值中国农历小年,一则情报线索引起了厦门海关缉私局的关注。线索称,浙江温州人王永明在南非组织犀牛角、象牙货源,计划通过海上及空运渠道走私入境,海上渠道可能是近期通过远洋船舶运往国内沿海地区上岸。

福建沿海港口众多,一些地区的雕刻产业发达,利于犀牛角、象牙的二次加工、分销。厦门海关缉私局作出情报研判,“走私的犀牛角很有可能在福建海域上岸”。此时,王永明已从莫桑比克回国,情报信息显示,他要到福建来“接货”,警方对该团伙的侦查工作随即展开。

中国与非洲相隔万里,一般船舶难以胜任远洋运输。“原始情报信息很模糊。”厦门海关缉私局情报处副处长包琦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时研判最有可能是通过远洋捕捞船进行走私运输。海关缉私民警开始对远洋捕捞船进行逐一排查,然而,直到春节过后,依然没有任何收获,这让牵头开展情报核查的包琦心生疑惑。“情报是预警信息,真实情况很有可能是‘人货分离’。”包琦说。

2月9日,王永明抵达福建厦门。负责外线侦查的缉私民警得到消息,有人通知王永明,“货”积压在福建一个码头里,“近期可能还提不了货”。2月11日凌晨,王永明的账户突然产生大宗资金往来,这表明交易已经完成,但交易数量、地点却无法得知。警方进一步侦查发现,犀牛角一旦进入到流通市场,转手速度很快。“实际上它是分段交货,而且不同的货主给不同的货。”包琦解释,这给追查走私犀牛角的流向带来不小的挑战。犹如猎人一般,缉私民警们静待目标的第二次交易。

一段蛰伏之后,信号出现了——王永明派出“马仔”再次出发。3月5日,走私船离开浙江外海,前往莫桑比克。1600吨的目标船舶“海上先锋”号进入了警方侦控的视野。“海上先锋”号注册国籍变更为中美洲国家伯利兹,船员以缅甸籍为主,这番“操作”的目的是规避检查和刑事处罚。

一艘千吨级的船舶航行在大洋上,海关缉私部门想要实现对走私船舶的追踪,不啻于“大海捞针”。5月15日从莫桑比克的港口起航后,这艘走私船舶就关闭了船舶AIS定位系统,保持通讯静默,成了海上的一艘“幽灵船”,这让侦查和追踪难上加难。“茫茫大海你不知道船去了哪,我们只能根据掌握的有限信息进行研判。”包琦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以船舶路过监测海域的零星信息,通过大数据分析,缉私民警们得以摸清走私船舶的航路、航向、航速及预计停靠点。

6月中旬,根据航路推算,走私船舶自马六甲海峡驶入了中国南海,厦门海关缉私局联合广东、福建海警局,在南沙群岛、西沙群岛、闽粤交界海域、厦漳海域、温州海域连布5个“口袋”,张网以待。

6月17日下午14时许,船只信号出现在闽粤交界海域,意味着留给缉私民警们的抓捕时间只剩下不到12小时,时机一过,走私船舶极有可能逃窜驶入台湾海峡,以规避查缉。厦门海关缉私局东渡分局缉私一科副科长曾雪峰有着多年的缉私经验,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一些走私的大船往往停在中国海关缉私执法海域之外的公海上,再用小船去“接货”,伺机运进中国大陆。

抓捕地点最终确定在闽粤海域。当晚,120名缉私警察、288名海警官兵、8艘舰艇、18个行动小组分布在闽粤交界海域以及福州、泉州、温州、大连等地,海陆联动同步开展集中收网行动。

“对面船只,停船接受检查!重复!停船接受检查!”当缉私警察们跳上这艘在风浪中摇摆的走私船时,负责押运的走私团伙成员刘何群还“自信”地认为这只是一场例行检查,船员们甚至没有向躲在幕后的走私头目“通风报信”。千里之外的厦门,海关作战指挥部正紧张地等待查缉结果。经过一番搜查,缉私民警们发现,这几乎是艘空船,仅有的4个集装箱空无一物,厨房、驾驶舱、船员休息舱等也都没有任何发现,这让现场参与缉私行动的民警们有些悬心。此时,电话另一头,厦门海关缉私局情报处副处长包琦很笃定地说,“放心,船上肯定有货。”经过轮番搜查,民警终于在该船的机舱副油舱内发现了14个黑色尼龙行李袋,袋内均装满了长度不一的犀牛角,经清点共计145件、总重250千克。

海上传来捷报,陆上的另一张大网也开始收网。在温州遥控指挥的王永明等5名嫌疑人同步被抓获,查获象牙1根、豹皮1张、象牙项链等制品30多件。

犀牛角走私的跨国链条1
2019年6月17日晚,中国海关缉私部门查获“海上先锋号”。

不惜成本的走私路径

王永明团伙的这趟犀牛角走私运输耗时三个半月,沿途经过马达加斯加、马尔代夫、马六甲海峡,再利用近海小型船舶在台湾海峡附近接驳后,伺机从中国沿海非设关地走私入境。整个走私路径中,不设中转地、不载运其他货物,往返总里程超过2万海里,单趟走私成本就达上百万元。此外,正常远洋运输的船舶,吨位一般都在万吨以上,而走私团伙购买的这艘货船只有1600吨,船况差,抗风浪性也差,遇到恶劣的天气非常容易发生倾覆。如此冒险的背后,是犀牛角走私的暴利在驱动。

亚洲地区犀牛角黑市价格约为每千克6万美元(约合40万人民币)。曾雪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犀牛角被走私偷运到国内,经过层层加价至终端买主手中,售价可以比最初“收货价”翻出十几倍。联合国毒品和犯罪问题办公室(UNODC)一份评估报告显示,在象牙和犀牛角非法贸易中,增值最大的环节是最终零售环节。例如,仅在亚洲批发商到零售商的这一环节,犀牛角价格就上涨了103%,象牙价格更是暴涨529%。多位缉私民警告诉记者,巨大的暴利空间,使得犀牛角走私团伙异常小心,反侦查能力很强。“真实的走私远比影视剧情节更复杂。”包琦介绍,犀牛角价格昂贵,走私团伙投入的也都是“真金白银”,走私路线规划仔细,思虑周密。

“一般走私没有这么规划路线的。”包琦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走私团伙通常利用集装箱船,以夹藏伪报品名的方式,通过货运渠道进行象牙、犀牛角的非法走私。“用小型远洋渔船跨洲际走私,这是很罕见的。”包琦说。

中南屋创始人、曾卧底调查国际犀牛角走私的黄泓翔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犀牛角走私路线主要是非洲—东南亚—亚洲终端市场。黄泓翔在越南进行实地调查发现,很多犀牛角走私往往会选择在缅甸、越南等东南亚国家进行“中转”,原因在于当地宽松的执法环境,以及容易接触到终端买家。

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IFAW)的相关分析显示,近年来走私进入中国的犀牛角主要来自于南非和越南,两条路线都呈现出明显的有组织犯罪趋势。由于中国海关对于濒危物种走私打击力度的增强,两条路线中犯罪团伙都普遍采用雇佣水客或保货团伙的方式来降低自身的风险。IFAW高级项目官员马晨玥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来自越南的犀角主要是由犯罪团伙自非洲走私至越南等东南亚国家的,而后囤积在中越、中老等边境伺机偷运入境。犯罪团伙选择的偷运入境方式,主要有雇佣边民人身夹藏通过口岸旅检通道入境,以及雇佣保货团伙通过非设关地偷运入境。近年来,跨境包裹寄递走私也有高发趋势。

作为犀牛角消费的新兴市场,越南除了自身需求外,也成为了向中国走私犀角的最主要中转国之一。根据EAL(大象行动联盟)2016年的暗访,中国贸易商表示越南是他们主要的犀牛角来源,而越南的卖家也证实了这一点,他们称80%的买家是中国人。2016年8月至2017年6月,EAL针对中国边境非法走私犀牛角的情况,进行了为期11个月的调查。EAL调查员了解到,走私者有四到五条不同进出中国某边境城市的陆路通道。最短的路程只需步行三分钟。

而来自南非的犀牛角则主要是由犯罪团伙雇佣的跨境带货人员,利用空港旅客进出境通道,以“蚂蚁搬家”方式将犀牛角夹藏在行李中走私入境,犯罪团伙常选择经由中国香港、多哈和胡志明市等地转机的国际航班。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WCS)北京代表处中国项目主管李立姝提醒,要重点关注空运走私入境的方式。李立姝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相比象牙,犀牛角价值更高、更方便运输,通常是通过空运的行李箱进行走私。从非洲起运犀牛角后,走私者会在北非、亚洲等地的机场进行中转,而香港则是一个重要的“通路”。从各国海关破获的一些犀牛角空运走私案例来看,有的走私者会勾结机场的工作人员,以免除入关时的扫描检查。

另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是日益更新的销售途径。“犀牛角不再像过去一样摆在店里出售。”野生救援北京代表处首席代表余冲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为了逃避打击,绝大部分的犀牛角销售转移到了社交媒体上,特别是微信。卖家和买家可以通过微信私下交流和支付,卖家通常在朋友圈或客户群中发布产品信息,这给执法增加了不小难度。

马晨玥提醒,网络交易在走私进境的犀角制品交易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在IFAW记录的2019年审判的15起非法收购、运输、出售犀牛角的刑事案件中,涉及网络的有14起。“网络平台是犯罪分子常用的发布广告、联系沟通、转账支付的工具,需要受到重点关注。”

“国际化”走私网络

随着另外两位幕后主犯陈有仁、国内货主阮玉成的落网,厦门海关查获的大型跨国犀牛角非法走私犯罪团伙的面纱由此被揭开。境外采购、跨国贩运、走私入境、快速分销,环环相扣且分工明确的背后是一个组织严密、专业性极强的走私团伙。在分工上,团伙中有专门的成员负责在非洲当地收货、装货上船;海上跨洋运输同样交由专门的组织成员押运;负责偷运入境的则是远洋船的股东。走私的各个环节相互独立,条线切割清晰。作为一名老缉私警察,在曾雪峰看来,打击这类走私犯罪,难点在于如何揪出潜藏在幕后的货主。

在团伙中,王永明有多重身份,他既是货主又负责组织货源,是维系走私链条运作的关键角色。事实上,建立一条走私通道并非易事。“没有非洲当地人的配合,‘货’你是拿不出来的。”曾雪峰指出,类似王永明这类的走私商人,在非洲当地关系网复杂。包琦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王永明买通了一名当地警察,让其帮忙将犀牛角运到走私船上。负责偷运入境的股东中,有一位是福建某葡萄牙商会的会长,而莫桑比克正是葡语国家,这也展现出了犀牛角走私网的层层复杂生态。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