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丽:边境小城的抗疫战事

作者: 彭丹妮

7月3日,瑞丽市民杨涛本打算从市区的家里出发,经过姐告大桥,去姐告边境贸易区那边的自家店铺,但临时改了主意没出门。等到下午,他从朋友们发布的视频上看到,瑞丽突然宣布关闭姐告大桥。桥头已经围起了防护栏,背后站了一圈安保人员。一位执勤者用喇叭通知,让所有打算离开姐告的人员回到姐告住处,等待核酸检测通知。

瑞丽是位于云南省最西端的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下辖的一个县级市,人口仅约30万,但却拥有两个国家级口岸——瑞丽和畹町口岸,其中,瑞丽口岸是中缅最大的陆路口岸。姐告边贸区总面积2.4平方千米,位于瑞丽市东南方向四千米处,瑞丽口岸就在姐告的一个尖角处。

姐告大桥长度只有600米,却是连接瑞丽主城区与姐告的唯一通道。许多当地人都是家住市区,在姐告开门店做生意。杨涛就是这种情况。如果那天他去了姐告的自家店铺,那么他将与妻儿分隔两端居家隔离,何时能团聚也不可知。

去年9月中旬,因缅甸女子偷渡入境引发的一起小规模疫情,导致瑞丽封城。2021年3月30日,瑞丽再度出现疫情,从3月30日22时到4月26日20时,瑞丽整整封城26天。

在上次解封之后,一位卫健系统的知情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瑞丽开始每15天做一次全员核酸检测。在最近一次的常规检测中,瑞丽发现了新的疫情。2021年7月4日~12日,云南省现有本土确诊病例60例、无症状感染者1例,均在瑞丽。目前,确诊者均在瑞丽市中医傣医医院接受治疗,无重症和危重症病例。

这是云南省保持本土确诊病例“零新增”73天后,再次出现本土确诊病例,也是瑞丽第三次“封城”。7月7日零时起,瑞丽主城区实行封闭管理,所有市民居家隔离,所有人员非必要不离瑞。

尽管自去年以来,这个中缅边境小城的人员与货物出入境已经受到了很多限制,但新冠病毒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袭击这里。

上一轮疫情后,没能等来的解封

从上一次封城结束,到此次封城之前,瑞丽人的生活并未完全回到正轨。从今年4月26日起,瑞丽全市低风险区域有序解除居家隔离管理,实行常态化疫情防控。但解封附带了很多限制,比如,暂不开放所有珠宝玉石交易场所、网络直播间、电影院等人员聚集场所;餐饮行业暂不开放堂食;重点人员定期核酸筛查等等。

实际上,瑞丽依然处于半封闭管理。杨涛说,今年4月底解封以后,针对频繁往返瑞丽和姐告的人员,政府出台了一个“特别通行”的证明,用于在姐告有门店的瑞丽市区居民来往两处,但缅甸籍人员只限制在姐告区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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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5日8时起,瑞丽加强人员进出瑞丽及重点区域管理,所有人员非必要不进出瑞丽。姐告大桥实行禁止通行政策,原则上不进不出。图/人民视觉

多位当地居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时政府的说法是,三个月之后,如果条件允许,就会再次开放商业的正常经营,恢复疫情之前的生活。但就在三个月即将到来之际,瑞丽再度出现疫情。

眼下,杨涛与家人只能在市区的家里待着,每天听社区的喇叭通知,去做核酸检测,别的无事可做,连下楼去小区公园散步也不行。日常吃的肉、菜是在手机上下单以后,由专人送到楼门口。从7月1日至9日,他已经有5次核酸检测阴性的报告了。

而在姐告一家基层单位工作的贺远山,由于已经18个月没有休息过了,现在只觉得疲惫不堪。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姐告划分为20个网格,从去年到现在,为防采样漏检,网格员已经挨家挨户排查了50~60次了。

处于疫情风暴眼的姐告国门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编制是10个人。这里的一位工作人员说,除了平时的核酸采样,还需要派出去几个人到隔离酒店、方舱医院、转运队工作,人手奇缺,一个人当六个人用。她说,“各种工作群几十个,每天看微信都看不过来。”

以核酸检测为例,7月5日~7月6日24时,瑞丽市共完成全员核酸采样及检测26.54万份;7月10日6时起,瑞丽市开始第六轮核酸检测,不同于很多地方的多样本混检,这里采取的仍是单采单检形式,工作量更大。7月10日起,全员核酸检测时间由原来的3天1检,压缩到1天1检。一位在隔离酒店工作的人员说,7月11日晚,上面突然通知他们,被隔离人员要一天测两次核酸。

面对来势汹汹的新冠病毒,包括瑞丽在内的整个云南省的医疗卫生系统却相对薄弱。根据云南省政府发布的相关文件,截至2015年末,云南省每千常住人口医疗卫生机构床位数、执业(助理)医师数、注册护士数、专业公共卫生人员数低于全国平均水平。

与此同时,云南省内的医疗卫生资源分布不均,资源利用不足与过度利用并存。全省93%的省办医院、46%的三级甲等医院、30%的执业(助理)医师和注册护士都集中在省会昆明。

受疫情冲击,2020年全国多地开始医疗新基建。2020年9月,云南省也开启了“双提升”工程:提升重大传染病救治能力和疾控机构核心能力,包括建设6个省级区域性疾控中心和20个县级国门疾控中心,实现云南全省县级、包括25个边境线的核酸检测能力全覆盖。

在“双提升”工程中,云南规划建设边境6个县市传染病医院,在瑞丽市疾控中心建设2个负压生物安全二级实验室、2个生物安全二级实验室。不过,目前,瑞丽市传染病医院还在建设当中。瑞丽市卫健系统目前有17家单位,包括瑞丽市人民医院、市疾控中心、各乡镇卫生院等等,其中最好的医院是二甲医院。

当地卫生系统一位不愿具名的知情人士说,瑞丽所有医院加起来才900多个编制,其中多数集中在瑞丽市人民医院,当地所有卫生院的工作人员加起来,还没有德宏州首府芒市的一个卫生院的人员数量多。在瑞丽的基层卫生院,一名医生平时就身兼数职,看多个科室的病,公卫的事根本无暇顾及。

“虽然国家在强调‘强基层’,但我们基层的人员数量跟10年前差不多还是一样,且资金投入10年来都没有增加,没有钱购置新的医疗设备。”在这位知情人士看来,如果疫情防控一线缺钱少人的局面得不到解决,疫情永远控制不住。

三次疫情,均与缅甸有关

去年9月中旬的疫情中,瑞丽首例确诊病例是缅甸籍32岁女性杨佐某。9月3日,杨佐某带着3个孩子、2个保姆从缅甸偷渡入境,9月13日,杨佐某和其保姆2人被确诊为新冠病例。好在疫情没有继续扩散。

在今年3月末开始的那轮疫情中,瑞丽的117名感染者中,有50人为缅甸籍。4月3日,官方通报,此次瑞丽疫情新冠病毒全基因组序列高度同源,与缅甸上传的28条基因组序列同属B.1.36.16进化分支,引起瑞丽疫情的病毒高度疑似通过人或物从缅甸输入。

据不完全统计,此次瑞丽的60例本土确诊病例中,有41例为缅甸籍。7月10日的疫情发布会上,瑞丽市官员介绍,这次“7·04”疫情所检测出的新冠病毒基因组序列与德尔塔(Delta)变异株高度同源。

瑞丽的前几次疫情,都与缅甸有关。缅甸自2020年3月23日发现首宗病例以来,直至同年9月3日,累计确诊病例为1058例,疫情并不算严重。但就从当年9月中旬开始,该国新增病例速度明显加快,随后疫情持续走高,从10月到12月保持在高位。

当前,缅甸正在迎来新的一波疫情,且目前尚没有看到峰值出现。今年2月开始,缅甸发生军事政变,总统温敏、国务资政昂山素季等政要被军方扣押,缅甸开始实施为期一年的紧急状态。一些民众开始逃亡到印度等周边国家,医疗机构停摆,加剧了缅甸的新冠疫情。6月起,新冠疫情重新席卷缅甸,单日新增确诊病例数量不断攀升,新增感染曲线还在陡峭地上扬。

中缅两国的边境贸易非常密切。2018年,瑞丽实现外贸进出口总额697.69亿元人民币,经瑞丽进行的对缅贸易占全云南省对缅贸易的60%以上。北京师范大学地理科学学部苗毅等人今年6月发表在《地理研究》上的一篇论文指出,以2017年的数据来看,在中国77个公路口岸中,瑞丽口岸的车流量排行第三,人员流动与货物流动方面均排行第六。根据瑞丽口岸办2020年2月消息,新冠疫情出现之后,瑞丽口岸每天仍有出入境人员约2万人次,车辆5000辆次。

瑞丽市有68%人口都是抵边居住。瑞丽市与缅甸有些地方以瑞丽江为界河,但有时,这条江又成了两边的内河,有的地方甚至竖一面旗子或者以田埂为国界。人们甚至可以划着船,拿着边民证,就可以从缅甸来到瑞丽。这里还有“一个寨子两个国家”的特殊景观,中缅边民同赶一街、共饮一井、通婚互市。

大批的缅甸民众经瑞丽到中国务工、就学、就医,而瑞丽市也依托缅甸发展起了“石头”(翡翠玉石)和“木头”(红木家具)两大产业。瑞丽的傣语名称“勐卯”,“勐卯”一名也可能是德昂语“宝石之地”的含义。中国有九成以上的原石都是从世界最大的翡翠供货源缅甸进口,尤其是缅北地区。姐告被缅甸国家级口岸木姐市环绕,距离缅甸木姐市中心仅500米。姐告因而也成为国内最大的翡翠批发市场之一。

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外籍人员纷纷到姐告经商、务工、生活、旅游,形成了外籍人员聚集区,姐告常住人口为1.5万余人,外籍人员5000余人,外籍人员占总人口的三分之一。

上一轮瑞丽疫情的起点,就是在姐告玉城活动的缅甸人。7月7日,瑞丽市完成一轮核酸检测,阳性结果23份,这23人近期均居住在姐告。7月8日,瑞丽新增的8例确诊病例,也均在姐告检出。7月7日10时起,姐告边贸区所属的国门社区再次被调整为高风险地区,其他区域为低风险。

边防之难

从地图上看,瑞丽就像一个楔子一样插进缅甸,三面被其环绕,蜿蜒的边境线长达169.8公里。云南省疾控中心主任宋志忠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与国内其他边境/口岸城市不一样,瑞丽的边境线没有天然屏障,且人员、商贸往来非常频繁,疫情防控情况复杂,任务艰巨。

广州、深圳这样的口岸城市,尽管其承担了大量的入境人员防疫管理,通过航空这样的正常渠道也存在疫情输入风险,但宋志忠指出,通过航空器,人员采取集中隔离,定期核酸检测,完全闭环管理,不会造成社区传播。但是陆路输入管控难度大,边境线长、无天然屏障,还有偷渡入境者,输入并造成社区传播的风险非常大。“云南投入人力、物力很多,每天十几万的人守在边境线,实行人防、物防、技防,但依然很难管控。”他说。

这些接壤的特点,使得瑞丽承担的边境防疫压力历来很大。宋志忠表示,“对于边境传染病防控,云南省历来都是高度重视的。因为周边国家的传染病形势始终处于比较严峻的状态,所以云南守国门压力非常大。”

瑞丽市常住外籍人口占全市常住人口20%以上。仅以艾滋病为例,2020年末,瑞丽市疾控中心李洲林等人发表的论文指出,2012年之后,缅甸籍艾滋病感染者数量已经超过国内感染者,给当地艾滋病防控带来挑战。

李洲林等人的这篇论文抽样调查了1677名外籍人员,主要为男性,99%都是缅甸籍。从职业构成来看,他们是非法入境者、长途卡车司机、珠宝商和打工者四类。这可以侧面勾勒出活跃在瑞丽的缅甸人的人口画像。

为什么有这么多的偷渡者?杨涛的妻子是缅甸人,所以熟悉当地情况。在疫情之前,因为国内玉石行业生意兴隆,有些没有合法证件的缅甸人就会拿着玉石毛料,偷渡进来卖给中国商人。此外就是两国的收入差距。贺远山说,在瑞丽,缅甸人一个月可以赚1500元以上,但他们如果在本国,工资仅有500~800元。

在银井口岸,瑞丽出入境边防检查站银井分站副站长谭泽鑫说,出入境检查站所有警力都投入到边境沿线巡逻、蹲点守边,一直都坚持24小时执勤。去年9月瑞丽出现疫情后,瑞丽便开启了“5个24小时”行动,强化边境防控网络,包括24小时指挥部值守、24小时视频巡查、重点部位24小时封控、边境一线24小时巡防、所有卡点24小时值守。仅2020年,瑞丽每日边境线上值守巡逻力量超过6700人,抓获偷渡人员6966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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