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乌托邦

作者: 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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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边剧场上演的 《海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本文图/受访者提供

第一届阿那亚戏剧节已经过去两个月了,巨幅海报仍然悬挂在北戴河火车站出站口最醒目的位置,上面写着“彼岸的诱惑”。常在火车站附近拉活儿的出租车司机邵艳军说不清什么是“彼岸”,但她觉得,那应该就是让她能够在阿那亚和火车站之间频繁拉到“大活儿”的原因,尤其在戏剧节举办期间,到了夜里十一二点她的车也闲不下来。北戴河有那么多度假区,却只有阿那亚,源源不断地吸引着那些在她眼中“看起来消费能力就挺高”的人。

本地人是不属于阿那亚的,邵艳军从来没有进去过,毕竟里面的东西“那老贵”,一支雪糕要十几、二十块钱,只有认为这价格都不算高的人才爱去,这样的人通常来自不远的北京,年龄往往在30岁以上,他们在邵艳军印象里就是媒体上常常提到的“中产”。

阿那亚本身也并不对所有人开放,只有预订了园内酒店、民宿,购买了园区内艺术场馆门票或是提前预约参观图书馆的人才能进入园区。在一定程度上,阿那亚设立的门槛精准筛选着可以入内的人群,不仅仅根据消费水平,还有爱好和格调。

阿那亚的二期业主凌建认为这是必须的,因为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社区的纯净,毕竟,阿那亚之于凌建,是“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如果随意进出阿那亚的人太多,它就不再是这样的地方。重庆某摄影品牌创始人蒋霞曦两个多月前专门赶过来观看戏剧节,虽然只住了几天,但她已经产生了“要不要在阿那亚买房”的想法,在这里,她找到了同类以及归属感。

但无论凌建还是蒋霞曦,都认为 “中产”二字过于简单粗暴,并不能准确概括被阿那亚所吸引的他们。“应该说是第一代文艺青年。”凌建说。他们还没有意识到,文艺二字恰恰是中国中产阶层身上相当显著的特点。关注、研究中产阶层多年的南京大学当代中国研究院院长、社会学家周晓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中国中产的身上有突出的文化属性,再加上政治后卫和消费前卫的特征,决定了他们必然在精神的向度上有所追求,对生活的意义感有所追求。

“朱丽叶就是太阳”

6月12日凌晨三时,戏剧导演陈明昊的《海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在海边首演。沙滩为舞台、海天当布景,在阿那亚,剧场和戏剧的形态都有了更多可能性。在这个没有边界的舞台上,巨大的充气丘比特在海边回望着观众,羊群被赶上沙滩,巨大的推土机与拥吻的恋人对抗。

当演员念完最后一句台词,一轮红日恰如其分地从海平面缓缓升起——“那就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看过一百次日出,没看过那样的日出。”回想起那一幕,蒋霞曦至今都无法平静,“迄今不知道导演是怎么做到的,一切描述都不及肉眼所见万分之一,感觉心脏都骤停了好几秒。”

同样被现场感动的还有当天从北京赶过去的白丞,在太阳升起的那刻她忍不住流泪。那时,白丞刚刚从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文学专业毕业,正在一家时尚杂志实习,身体出了一些问题,找工作也有压力,迎接日出的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并非观众,而是人在戏中,突然就被触动了内心。白丞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自己之所以喜爱并去学习戏剧,就是因为戏剧能够让人在特定的时间内暂时脱离现实,进入梦境,在她眼中,阿那亚起到同样的作用,所以阿那亚的气质与戏剧是天然相契合的。

从进入阿那亚的那刻起,梦想成真的不真实感就伴随着这些为戏剧而来的人。蒋霞曦入住在四期小镇边,下楼就是“海边市集”——这是一家包含菜市场在内的小型超市,但它又不像超市,红砖墙上印着活跃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美国犹太裔剧作家阿瑟·米勒的头像和诗句,“没人能理解我,如果有,不是奇迹,就是误解。”超市里的布置相当精致,从玩具、零食、酒品到瓜果梨桃,同样的商品,价格比北京的大型超市高出约30%。

走出超市,转个角就是咖啡厅和画廊,街对面,是许知远、吴晓波等人创建的单向空间书店。坐上园区里的免费穿梭车,几分钟就可以到达海边,在社交媒体上被炒红的孤独图书馆就独自立于海天之间,没有什么比面朝大海看书、发呆更舒服的事了,尽管图书馆外面围满了拍照的人。

“对一个文艺青年来说,天堂也不过如此吧?”蒋霞曦感慨,没过多久,她又发现哪怕凌晨去看戏或在海边游荡,社区里也有彻夜亮灯经营的食堂,食堂还有通宵营业的星巴克自助咖啡机。回重庆后,蒋霞曦复归到每天运营、管理、策划自己的摄影品牌,忙活到晚上八九点下班,第二天7点多又要起来照顾五岁半宝宝的职场宝妈日常。有人问蒋霞曦“阿那亚怎么样?”蒋霞曦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我没办法跟他们准确描述我所感受到的,就三个字——‘乌托邦’。”

无论海边集市还是孤独图书馆,在南京大学当代中国研究院院长、社会学家周晓虹看来,都是典型的将生活与美学挂钩,学术界称其为“日常生活审美化”,主要指人们把他们自己以及他们周遭环境看作是艺术的对象。一百多年前的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在现代性研究领域的一个著名论断,就是断言现代日常生活是一个“铁笼”,而审美则具有某种将人们从“铁笼”的压抑中拯救出来的世俗“救赎”功能。南京大学美学教授周宪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从美学本身的追求来看,需要文化资本、有教养的眼力以及相应的支付能力,而当代中国大众媒体和市场营销中所提倡的“审美化”,说到底是中产阶层品位及其生活方式的表现。

这其中,蕴含着主体未曾意识到的虚饰与生活中的自我表演。而这种表演,一定程度上是表演给内心所在意的外部群体,另一方面,更是表演给自己。周晓虹解释,例如在孤独图书馆看书,和待在家里看书性质是不一样的。“说白了,在那个地方看书是给别人看的。当然,也可以说是me给I看,就是心理学中的客我给主我看,客我表现得让主我满意,让主我相信自己有品位、有文化。”

“自我表演”的概念并非贬义,加裔美国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在他的代表作《日常生活中的自我表演》中详细阐述过:如果这种面具代表了我们自己已经形成的自我概念——我们不断努力去表现的角色——那么这种面具就是我们更加真实的自我,也就是我们想要成为的自我。最终,我们关于我们角色的概念就成为了第二天性,成为我们人格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无论阿那亚戏剧节还是阿那亚本身,似乎都给这种“日常生活审美化”的需求提供了完美的满足。但处处过于完美就难逃“人造”和“表演”的刻意之嫌,蒋霞曦说“细思极恐”,“因为让人产生一种不想离开的感觉”,那是一种奇怪的“阴谋感”,好像这地方在想尽办法把人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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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那亚戏剧节排练场外的莎士比亚形象。

在某西南油气田公司从事技术工作的Mat把这种人造感和表演感形容为“楚门的世界”,他赶到阿那亚参加戏剧节的第一天就有这种感受。路边的小店、海滩上的鱼丸摊、甚至每一个围栏和每一棵树都经过精心设计而摆设,审美高度统一且和谐,充满人工营造出的舒适。

而走出这个自给自足的小镇,门口的滨海新大道甚至还没有装上路灯,除了自驾和网约车,没有其他便捷的交通方式,城市里随处可见的共享单身更是踪影全无。阿那亚所处的位置偏僻,周围都是荒地,几乎看不到任何行人,那些杂草丛生、积水快要漫过半截轮胎的路,与阿那亚的私人、精致、高档仅一墙之隔,车开出几分钟到大蒲河桥路稍微繁华一点的地方,才能看到“渔港海鲜批发”“再杰超市”“友家饭馆”等门脸简陋粗糙的小店铺。

出租车司机邵艳军说,“(社区)外面的基础设施不行,也没什么常住人口,这毕竟是秦皇岛市下面的一个县呀。”天暗下来后,站在距离阿那亚仅一公里的路边四望,周围黑漆漆的夜幕中,只有不远处的阿那亚小镇亮着耀眼温暖的灯光,像场幻梦。

当Mat站在阿那亚海边看着水天相接的那片灰色,对同去的朋友说:“你看,那像不像‘楚门的世界’里世界边缘的幕布?” 但他也承认,不真实的原因在于社区里面的生活太过美好,每一个细节都无可挑剔。他已经计划好了明年再去参加阿那亚戏剧节,而蒋霞曦,在回到重庆后不久,就又预订了阿那亚的房间,她心甘情愿被阿那亚留下。Mat和蒋霞曦甚至都动了参加阿那亚驻岛写作计划的念头,暂时从现实生活中逃离。蒋霞曦觉得,这是阿那亚最吸引人的地方——不必抛下一切,就能暂时撕掉身上原有的社会标签,享受有序、有节制的自由。

安全的逃离感又与戏剧的作用相重合,这也许就是阿那亚戏剧节才举办第一届就顺利出圈的重要原因。白丞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无论戏剧还是阿那亚,它们所构建出来的梦幻泡泡,我们是主动投入其中的,既然是自愿投入,那么虚假也好人造也好,又有什么关系?毕竟,人造的乌托邦也是乌托邦啊。”

业主大戏

无论“乌托邦”还是“楚门的世界”,在阿那亚二期业主高秀梅的眼中,那都是匆匆过客给阿那亚贴上的标签,自从2015年在阿那亚买房,她深感只有深度卷入阿那亚的社区,才能真正领会阿那亚的价值。

业主们将自己称为“阿那亚人”,他们在这里找到“志同道合”的同类,在过去近10年的时间里,建立了以放松、自治为特征的社群文化。这些由业主们创建的话剧、读书、宠物等共同爱好社群,已经形成了“社群内部自治,阿那亚提供服务”的成熟模式,并反哺且推动着阿那亚的发展与价值观的实现。为阿那亚打响商业艺术文化活动第一枪的阿那亚戏剧节,就是衍生于已有6年历史的业主戏剧社以及每年排演的业主大戏。

戏剧社群的诞生起源于读书社群。2015年,阿那亚读书社中的10个女性业主常常在线下分享剧本,把自己戏称为“村长”的阿那亚创始人马寅听说后,说“既然你们这么喜欢剧本,干脆排场戏吧”。10个演员都是女性,她们为自己选了改编自法国电影《八美图》的话剧《八个女人》,由此,阿那亚戏剧社在社区街角咖啡店低调成立。阿那亚国际文化发展有限公司联席总经理田硕回忆,为了让每个人都能上台,剧社从业主中又招募了6位女演员,分为AB组,由阿那亚出钱请来专业导演,排练3个月,于当年年底在八一剧场公演。这部剧因全部由业主出演而在阿那亚轰动一时,并成为阿那亚社区戏剧进化史的开山之作。

有了《八个女人》的成功试水,2016年,戏剧社挑战更有难度的音乐剧《朝九晚五》,并第一次在业主中公开海选演员。那时,二期业主凌建做社长的阿那亚孤独诗社已经在短短几个月从十几个人发展到100多人,诗社因为一场在海边泳池畔举办的中秋诗会而名噪一时。凌建也凭借因此而获得的认可和朗诵功底在120多人的海选中胜出,46岁开始正式接触戏剧并登台。自此,凌建参与了《雷雨》《蒋公的面子》《恋爱中的犀牛》《茶馆》等每一年业主大戏的排演,自始至终参与了阿那亚社区戏剧发展的全过程,也因此得以接触到不同的剧组、不同的邻居。“演话剧会上瘾”,这句话在几年之中,凌建不止一次听不同的人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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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那亚戏剧节期间,数部经典影片持续放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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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露天放映场观看《坂本龙一:异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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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社:趁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大树底下一起读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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