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布尔机场爆炸案背后的恐怖轮回
作者: 曹然8月26日,“伊斯兰国呼罗珊省分支”(ISIS-K)在喀布尔机场发动自杀式炸弹袭击,造成至少180人身亡。当时,数以万计的难民拥挤在机场外,期待能跟随外国政府的军机离开阿富汗。
塔利班发言人穆贾希德指出,美国在喀布尔机场混乱的撤离计划是导致恐怖袭击发生的原因。考虑到美军已确定在8月31日撤出机场,混乱“不会持续太久”。
枪炮与爆炸声中,喀布尔的政治进程也被打乱。8月20日以来,塔利班高层多次对外透露将在“几天内”公布新政府结构和人员名单。穆贾希德8月29日还证实,塔利班最高领袖阿洪扎达目前正在南部城市坎大哈,很快会与公众见面。
但参与谈判进程的马苏德基金会主席瓦里·马苏德8月28日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透露,马苏德家族及加尼政府的副总统萨利赫等代表的“民族抵抗运动”与塔利班的谈判才完成了第一阶段,尚未涉及组建政府等实质问题。
自2019年以来一直参与“推进和平事务”的加尼政府副部长亚里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无论是机场乱局、连环爆炸还是四起的谣言,都展现出弥漫在喀布尔的“不信任”氛围。比如,民众不相信和平谈判前景,极端组织和塔利班陷入对抗,塔利班和国际社会相互指责,“非塔利班”代表间也矛盾重重。“可以这样说:不信任将主导当前阿富汗的全部政治进程。”
“国际社会和地缘大国应帮助阿富汗政治派别达成全面协议。否则塔利班将无法控制阿富汗,我猜新的内战可能在半年或一年内发生。”亚里说。
“圣战”
8月24日凌晨,阿富汗律师法蒂娜到达喀布尔机场,遇到一位持有澳大利亚签证的朋友,他带着家人四次试图进入机场,或被美军士兵喝退,或被塔利班士兵驱离。伴着四起的枪声,朋友催促法蒂娜赶紧让“机场里的白人”到门口大声喊她的名字。
“围在机场外的人很多,都持有离境证件,但只有被机场里的外国官员点名的人才能被放行。”法蒂娜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称。法蒂娜找到了带她进入机场的官员,但她的朋友仍被挡在门外。两天后,她的朋友第五次来到机场时,恐怖分子在他母亲身旁引爆了炸弹。
惨案发生后,ISIS-K发布声明称,该组织的自杀性袭击人员设法通过了美军和塔利班人员设置的检查站,在距离美军人员不到5米的地方引爆炸弹。法蒂娜认为,袭击者能通过塔利班和美军的检查站,意味着其持有合法有效的离开阿富汗的证件,或者本身就是外籍人士。
喀布尔机场是阿富汗最大的机场和最大的军事基地,但其实只是一座不大的单跑道机场,3公里长的主跑道南侧有两座航站楼,北侧为美军军事基地。此次发生爆炸的阿贝门位于主跑道以南的民用机场区域,也是撤离阿富汗的外侨及难民的必经之路。另一处爆炸发生地拜伦酒店,则是英国官员处理希望前往英国的阿富汗人事务的场所。

“这起事件的手法非常符合ISIS-K的‘风格’。”一位不便具名的前阿富汗政府高级官员对《中国新闻周刊》说,ISIS-K非常熟悉喀布尔及周边环境,自命为阿富汗最“正宗”的极端宗教团体,历史上从不“认领”其他组织制造的恐怖袭击。近五年喀布尔发生的造成严重伤亡的自杀式爆炸袭击事件,除塔利班下属极端组织外,都是ISIS-K制造的。
“外国人常把ISIS-K视为中东恐怖组织‘伊斯兰国’(IS)的分支,但事实上,ISIS-K背后的萨拉菲派在阿富汗国内早有群众基础。”该官员说。萨拉菲派是少数逊尼派穆斯林信奉的一种学派,尊崇对经典最本源的文本解释,视所有其他教派为异端。多数萨拉菲派信徒追求通过说教等和平手段实现“纯洁教义”的目标,但阿富汗是一个例外。
由于本土神学薄弱,阿富汗的教派之争往往受到战争和外国思潮的影响。该国穆斯林约80%为逊尼派,20%为什叶派。历史上,逊尼派多信奉哈乃斐派或伊玛目派教义。
上世纪50年代,喀布尔大学宗教系教授尼亚齐在留学埃及后,首次将萨拉菲派教义带回阿富汗。苏联入侵阿富汗后,反苏民兵武装中出现过少数萨拉菲派团体,但他们很快被哈乃斐派或伊玛目派民兵消灭。90年代,讲授哈乃斐派教义的坎大哈毛拉奥马尔组织自己的宗教学校师生组建了塔利班。此后,萨拉菲派武装分子一度承认塔利班的领导以换取生存空间,直到2001年塔利班被美军击溃。
2002年反塔利班统一战线组建的世俗政府不被极端宗教势力所接受,萨拉菲派因而在校园里死灰复燃。原阿富汗政府的报告显示,喀布尔大学、喀布尔医科大学、楠格哈尔大学等高等学府都成为ISIS-K成员的重要来源地,每个小团体往往由一名神学教师或毛拉为核心。

2012年,ISIS-K成员开始在喀布尔以东的楠格哈尔省集结。政府军和塔利班都未能控制该省,这是距离阿富汗首都最近的一片真空地带。他们先是与隶属塔利班的宗教武装哈卡尼网络一起对抗美军和政府军,直到2014年,境外萨拉菲恐怖组织IS联络上他们。
之后的两年时间里,ISIS-K组建了自己的队伍,拉走塔利班内部倾向萨拉菲派的武装人员,导致时任塔利班二号领导人曼苏尔致信IS领导人巴格达迪抗议。随后,ISIS-K直接进攻塔利班,夺取了楠格哈尔省部分地区,声称建立IS统治。2016年到2017年,塔利班、阿富汗政府军、美军共同对该组织发动攻击,使其丧失全部“领土”,活跃成员残余不到1000人,由此彻底转为策划恐怖活动的组织。
与阿富汗其他极端组织不同,ISIS-K虽然也以攻击非普什图人和什叶派穆斯林为主要目标,但既攻击城镇也攻击农村,既袭击民宅也袭击清真寺,既针对阿富汗政府和美军,也不放过塔利班。由于该组织绝大多数成员在喀布尔或周边城市长大,他们的袭击目标主要聚焦于喀布尔。
2020年2月,塔利班与美国政府达成和平协议,承诺不让阿富汗“被跨国恐怖分子利用”。对此,ISIS-K进一步指责塔利班是“圣战的背叛者”。从2020年3月开始,ISIS-K进入了全新的活跃期。当月,他们分别袭击了喀布尔的哈扎拉人和锡克教徒的两次聚会,造成超过50人死亡。4月,他们首次试图袭击美军基地未果。5月,ISIS-K在喀布尔和楠格哈尔各发动一次袭击,又导致50多人身亡,包括新生儿和怀孕的母亲。2021年以来,ISIS-K已“认领”了上百次爆炸袭击。今年1月,阿富汗情报机构称挫败了ISIS-K暗杀美国高级外交官的企图。
“美军的撤出不会让ISIS-K减少对当局的袭击,”前述官员表示,“该团体会乐于宣布对塔利班进行‘圣战’,以此证明自己才是最纯粹的圣战者。”
反恐
喀布尔机场爆炸案发生后,法蒂娜回忆起8月24日发生的一些不寻常的细节:当她到达阿贝门时,平日在那里值守的塔利班士兵一个也没有出现。对此,一位接近谈判代表的前政府高层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原本驻守机场的一批塔利班精锐部队在爆炸发生前被调往喀布尔以北的潘杰希尔省与民族抵抗运动武装作战,“可能导致恐怖分子趁虚而入”。

该人士称,塔利班政治领导人巴拉达尔和军事领导人叶库布一直在审慎地控制军队。除要求基层指挥官执行不扰民的纪律外,自7月开始城市攻坚后,塔利班没有大规模扩军。因此,8月陆续占领省会城市后,塔利班领导人能指挥的精锐武装力量几乎全部集中于大城市,对边远村镇的控制力降低。
法蒂娜也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她的一些亲友此前逃难到喀布尔,如今纷纷回到原先的村子,因为“塔利班士兵现在都‘飘’在大城市,村里反而回到战前了”。
但与此同时,五角大楼发言人柯比表示,美军从阿富汗巴格拉姆空军基地撤出后,有数以千计的极端恐怖分子在8月15日从巴格拉姆的监狱中逃出,其中可能包括制造本次袭击的ISIS-K成员。联合国也发布报告指出,在美军撤离前的几个月,约有一万名圣战分子涌入阿富汗。
苏联入侵期间,阿富汗村镇的传统部族统治体系被打破,导致了苏联撤军后形形色色的“圣战者”迅速控制基层政权。当时,萨拉菲派武装就建立过三个小规模的地方政权,后来被塔利班等更大的武装力量推翻。如今,分析人士担忧,在塔利班对农村掌控力减弱时,历史有可能重演。
塔利班在南部和西南部长期经营的农村政权或许不会因为主力部队转移而出现危机,但萨拉菲派等极端组织主要活动于巴拉达尔从未主政过的阿富汗东部和东北部。其中,楠格哈尔省的农村政权由哈卡尼网络控制,该组织的主力部队现在在喀布尔及潘杰希尔战场。
在极端组织盘踞的另一个区域,即以潘杰希尔为代表的喀布尔以北省份,塔利班完全没有实现过基层统治。这意味着巴拉达尔需要团结北方军阀,特别是马苏德家族这样长期控制东北地区的塔吉克军阀武装。
瓦里·马苏德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巴拉达尔面临的另一个难题是,此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塔利班已经接纳了极端组织的成员及家人在自己的控制区定居,其中,被认为有极端倾向的哈卡尼网络还成为塔利班的一部分,“现在塔利班内部有人不愿也无力解决这个问题”。
前述接近谈判代表的官员指出,形形色色依附于塔利班的小型武装,即使不愿与极端组织切割,军事上也无法抵抗塔利班的精锐部队。但哈卡尼网络的领导人希拉杰丁·哈卡尼是塔利班军事委员会的二号人物、当前组建新政府谈判的直接参与者。他管理着多支常出现在塔利班官方宣传中的精锐部队,如今还接管了喀布尔防务。
信任
面对喀布尔日趋紧张的政治和安全形势,前总统卡尔扎伊、民族和解高级委员会主席阿卜杜拉等谈判代表近日主张,将组建包容性政府的谈判转移到多哈进行。美国政府8月28日警告,未来几天ISIS-K等极端组织还可能发起新的袭击。
但是,与卡尔扎伊、阿卜杜拉同为“非塔利班”谈判代表“三巨头”的前总理、普什图族民兵领袖希克马蒂亚尔,以及参与谈判的塔利班政治委员会代表,都主张继续在喀布尔谈判。
双方争执不下时,多家媒体在8月26日发出消息,称卡尔扎伊、阿卜杜拉等人已被塔利班软禁。随后,卡尔扎伊的秘书对外表示该消息不实,卡尔扎伊仍在家中。晚些时候,塔利班高级成员瓦西克表示,“卡尔扎伊与阿卜杜拉被软禁”的消息是谣言。
两天后,瓦里·马苏德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他获得的消息显示,塔利班士兵确实接管了卡尔扎伊和阿卜杜拉家的警卫工作,两人近日居家。他认为,在当前的局势下,最好的选择是出国谈判,至少是在“既不是塔利班控制,也不是民族抵抗运动控制的地方”。
随着极端组织的活跃,谈判桌上的代表们越发担心塔利班不能不对保守力量有所回应。即使是美军主导下的2002年反塔利班力量谈判,各方最终也在“最高法院院长由宗教人士担任”等问题上达成妥协,保持了新政府一定的宗教属性。
塔利班名义最高领袖、主管宗教和司法工作的阿洪扎达已经任命组织内最资深的宗教学者哈基姆参与谈判。不过,哈基姆并无政治谈判经验,外界认为这位权威宗教人士的参与是为了说服塔利班指挥官,让他们相信巴拉达尔等人签署的任何协议都将“维护伊斯兰价值观”。
现任塔利班二号人物巴拉达尔2010年在被巴基斯坦三军情报局在一次“意外”的抓捕活动中逮捕,入狱八年。被捕时,巴拉达尔被外界视为塔利班领导层内最支持和平谈判与国际接触的“温和派”代表,正和时任阿富汗总统卡尔扎伊对话。巴拉达尔被捕后,反对和谈的阿富汗南部塔利班军事领导人扎基尔出任塔利班最高领导人,但三年后又被更多支持和谈的塔利班高层赶下台。
如今,有塔利班高层透露,他们设想在新政府、特别是拟任政府负责人巴拉达尔之上设立一个类似“最高领袖”的宗教权威,可能是阿洪扎达,也可能是一个有权监督政府的宗教机关。
另一边,“非塔利班”阵营也在给出更具体的方案。瓦里·马苏德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其所代表的阵营强调要“以族裔为基础,而非政治派别为基础”进行新政府谈判。
“在阿富汗,政治代表权一直是象征性的。”加尼政府副部长亚里说,当前活跃于谈判舞台的卡尔扎伊、阿卜杜拉、希克马蒂亚尔都是“老面孔”,参与了过去40年的战争与谈判。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经验丰富,相反,长期摇摆于不同派系之间,让他们“既不代表一个族群,甚至也不代表一个政治团体,真正维护的是个人、家族和自己小派别的利益”。
“一个明显的例子是,政客们口口声声要捍卫女性和少数族裔权利,但女性领导人、锡克教徒、乌兹别克族都完全缺席。”亚里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前的谈判,首先是塔利班普什图人和其他普什图政治派系间的谈判,然后是普什图人和塔吉克人之间的谈判,仅此而已。”
亚里指出,历史上,阿富汗一直是由某个特定的种族和宗教团体进行绝对统治。因而,让不同派系在主要政治问题上达成一致是一项艰巨的挑战。加尼政府时期贬斥其他族群领导人的做法进一步加剧了各方达成和解的困难,最终出现了一种二元政治观:要么视一种制度为正统,要么以暴力相抵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