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时代
作者: 孔冰欣琼瑶(1938年4月20日—2024年12月4日)走后的第一个月,想她。

此前仓促写了篇《一个言情时代的落幕》,聊表寸心。而坐定斟酌长文之际,反而踟蹰惆怅——想说的太多,无从落笔。何况,那些问题,说了又如何?大抵只是“多情应笑我”,徒惹自苦罢了。
但作为阿姨的老读者,我不巧得了和阿姨一样的“病”:天生反骨,“疯”劲上头时,偏就喜欢知其不可而为之。所以,长文终归还是要写的,非但要写,标题也索性改了。落什么幕?即使曾经的引路人飘然远去,久经考验的纯爱战神们从不服输!越是在一个抑制、严酷、算计、异化的环境,越是需要呼唤“言情时代”重新施展魔法,对撕开裂缝的世界再次缝缝补补。
“爱”的种子似野草,火烧不尽,风吹又生。你永远无法真正消灭它,恰如无法阻挡每一个春天的降临。
报之以琼瑶
琼瑶生在战乱年代,本名陈喆,乳名凤凰。“喆”字源于父母的爱情故事:母亲袁行恕在北京的“两吉女中”念书,父亲陈致平负责教书,就此共订鸳盟。
袁行恕是典型的大家闺秀,对于绘画和诗词爱之如命,也是女儿的唐诗启蒙。“刻苦持家岂惮劳?夜深犹补仲由袍。谁怜素手抽针冷,绕砌虫吟秋月高!”《几度夕阳红》里李梦竹之叹,实际便出自袁行恕之手。陈致平则精研史学,后来成为台湾的名教授,其父陈墨西尝追随孙中山,留学日本,参加北伐,足迹踏遍东南西北。故而,袁、陈二人的结合,堪称“书香”基因双份叠加,深深影响了琼瑶。
“我了解人事时,正是抗战尾期,我和两个弟弟,跟着父母,从湖南家乡,一路‘逃难’到四川。”长于山河破碎之际,颠沛流离,小姑娘凤凰早熟而敏感、坚强也脆弱。她开始认识到,“人类的爱,是复杂、珍贵的东西”,同时,她的国家民族观念,“在枪口下建立起来”。她一直都记得,逃难途中遇到一位老县长,联合附近几个村庄的少壮力量组织游击队,发誓和日军打到底。“老弱妇孺,必须疏散到深山里去……我一直忧虑的,是我们的孩子们,这些孩子需要受教育,如果这长期抗战再打十年八年,谁来教育我们的孩子?谁来教他们中国的文化和历史?谁来灌输他们民族意识?”老县长的话,令琼瑶无比震动:“一个小农村里能有这样爱国和睿智的老人,这才是中国这民族伟大和不朽的地方!”

琼瑶9岁时,陈致平执教于同济大学,一家人迁往上海。不久,《大公报》的副刊“现代儿童”发表了琼瑶的处女作《可怜的小青》。扼腕遗憾的是,文艺天赋有多高,理科就有多差——1954年,还在台北第二女中读高一的琼瑶数学考了20分,学校要求家长“严加督导”。面对考了98分亦忍不住自责哭泣的优秀小妹,面对父母的失望神色,自卑感发作的琼瑶试图服药轻生。高三考大学落榜后,又一次吞下大把药片。而这一回被救醒后,她迎来了一场改变人生轨迹的风暴:师生恋悲剧地曝光了。
“世间的事就有那么巧,我19岁时和我的国文老师相恋,母亲19岁时也和她的国文老师相恋。两代的遭遇,像历史的重演。所不同的,只是我的老师不该已结过婚,更不该比我大25年!”琼瑶在《我的故事》中写道。考大学不出意料地再度落榜后,她决定专心写作,并经历了失败的第一段婚姻。

相当程度上,对文学的热爱,拯救了琼瑶的生命。1963年7月,琼瑶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窗外》发表于《皇冠》杂志。而她和第二任丈夫、皇冠集团创始人平鑫涛之间“波澜壮阔”、棋逢对手的你来我往,更是瓜友们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八卦谈资。
平鑫涛在上海长大,自幼酷爱看书。高中时办过一本手抄本杂志《潮声》,免费借阅,在同学中的口碑很不错。上大学那会儿,他把省下的交通费拿去看电影或者话剧,最常买的就是影院的前五排,或者剧院后五排的座位,因为这些票价是最便宜的。迁居台北后,他渐渐萌生了一个想法:创办一本杂志,用杂志维护作品、维系作者。
《皇冠》创办初期,平鑫涛会蹬着自行车逐个报摊售卖新杂志,有的店家要么拒绝,要么放着垫底。但经过多次内容调整及七八年的磨砺,这本杂志终于发展壮大。值得一提的是,平鑫涛敢让《皇冠》成为第一本没有广告的杂志,把所有用在广告上的人员精力都放在对内容的把控上——这么有魄力的老板,至今都是凤毛麟角。
回忆与琼瑶的初次相见,平鑫涛称,当时火车进站,他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穿着黑色衣服、脂粉不施的女子,一下子就把人认出来了,“虽然没有见过,但似曾相识”。彼时琼瑶又接连写了《六个梦》《烟雨蒙蒙》等,锋芒毕露,充分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再之后是琼瑶、平鑫涛、平鑫涛原配林婉珍三人间长达十几年的感情纠葛,当中穿插了数不胜数的狗血桥段,包括“神秘癫婆一天内打了上百个辱骂电话”“乌来山顶,男方开车冲向悬崖但求不分手”等。1979年,一切尘埃落定:平鑫涛与林婉珍离婚,与琼瑶再婚。
在创作上,如果说琼瑶是发动机,那么平鑫涛仿佛老婆的助推器。夫妻俩携手开辟事业版图,琼瑶的小说相继被台湾中影、香港邵氏等改编成电影登上大银幕。此后,平鑫涛见猎心喜,干脆和琼瑶创办了自己的“巨星电影公司”,出品的首部电影是《我是一片云》,由林青霞、秦汉、秦祥林担纲主演。也正是因为在琼瑶电影里摇曳生姿,二秦(秦汉、秦祥林)二林(林青霞、林凤娇)成了当时如日中天的明星。
上世纪60到80年代的琼瑶,带动了台湾的三厅(饭厅、客厅、咖啡厅)电影。这些电影是中产阶级趣味、西方生活模式和古典哀怨的三重组合,盛极一时。80年代中期,平鑫涛、琼瑶和琼瑶儿子、儿媳的“怡人传播公司”“可人传播公司”成立,进军电视剧市场,战绩辉煌。1988年台湾“开放大陆探亲”后,琼瑶立即提出申请,借道香港飞往北京,圆了归乡梦。“3小时,原来香港至北京,只需3小时。这咫尺天涯,却经过了39年,才能飞渡!”而此次探亲之旅中,琼瑶还遇到了日后一个非常重要的合作伙伴——“湖南骡子”欧阳常林。
从“梅花三弄”系列到“还珠格格”系列,大陆的琼瑶剧基本都由湖南广电拿下发行,也让刘雪华、刘德凯、俞小凡、岳翎、陈德容、马景涛、林心如(琼瑶最早的笔名就叫心如)、周杰等人的名字家喻户晓。而站在琼瑶身边的“心机boy”平鑫涛,则始终不遗余力地提供着情绪价值,欣赏老婆的才华,鼓励老婆“为爱(以及收益)发电”多写作。他在她面前变法儿“耍花招”(送花这一招),时不时给她写情书,生活细节上体贴她的感受……这对夫妻毕竟是志趣相投的,所以琼瑶发过牢骚、有过埋怨,最终还是表态:“我又想起当我母亲痛骂鑫涛,并且把他关在门外,他在车上等我一夜,见到我之后,说的那句话:‘时间会证明一切!我会用我的一生,来证明我对你的爱!相信我!’当时我相信了他,五十几年后的今天,当他终于撒手人寰,我依旧相信他!不只相信他,我还感谢他,在我漫长的人生里,让我完成这么多本书,让我发生了这么多故事(很多都因他而起),让我知道老年才‘成长’,让我……始终相信爱!是的,对于人生,不能太苛求,爱,就要包容对方的缺点!这,一直是我坚持的,我仍然坚持着。”
相当程度上,对文学的热爱,拯救了琼瑶的生命。1963年7月,琼瑶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窗外》发表于《皇冠》杂志。而她和第二任丈夫、皇冠集团创始人平鑫涛之间“波澜壮阔”、棋逢对手的你来我往,更是瓜友们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八卦谈资。
心气极高、心力极强的琼瑶,绝非什么“罪有应得的不完美受害者”,至多是不屑平家儿女的虚伪罢了——享受继母的经济荫护,却有意无意地打造“此乃毒妇”的刻板印象。回顾这一辈子,琼瑶对自己的影视作品拥有说一不二的话语权,演员台词的修改、女主眼泪怎么流、各种审美上的严格标准,必须统统经她本人拍板。年齿长矣,也积极接受新事物,经常在网络上发表长文和视频,出镜时妆容一丝不苟。平鑫涛患病失智后,琼瑶更是公开呼吁社会关注老年人的生命尊严,写下《雪花飘落之前》一书。笔耕不辍、出席活动、应对舆论风波之余,她尚有精力敦促于正就抄袭《梅花烙》道歉。直至死亡的那一刻,她依旧坦然自若,知行合一,果断离场。“不拖累所爱,也超越病魔”,璀璨火花燃尽,化作轻盈雪花。

家属遵循琼瑶遗愿,对其身后事的安排一切从简。告别式现场,播放了《还珠格格》的主题曲《当》,这是阿姨一生的写照,也是她真诚送出的祝福:“让我们红尘作伴 活得潇潇洒洒 / 策马奔腾 共享人世繁华 / 对酒当歌 唱出心中喜悦 / 轰轰烈烈 把握青春年华。”
何畏谩纷纷
2013年播出的《花非花雾非雾》标志着“琼瑶剧”的尾声,琼瑶耗时7年创作、篇幅约80万字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梅花英雄梦》亦激不起太多水花。新一代中国观众习惯了以更快捷的媒介、更刁钻的视角讨论爱情,那么,属于琼瑶的时代是否就此一去不返?
毋庸置疑,琼瑶深受五四精神的熏陶,反封建、追求解放、追求平等是她的思想底色。她小说的叙事多以女性的情感和欲望作为主要驱动力,女性的成长和处境得到立体、生动的描绘。她不惮于书写革命的曲折,而她对革命的观察是从社会到家庭、进而渗透到女性角色行动中的——女性角色的行动,当然也就包括了新文化运动以来知识分子的“反抗礼教束缚、追求自由恋爱”。男主方面,则往往凸显其恂恂儒雅(才貌双全)、专一深情、立场进步的特质。
和金庸领衔的武侠一样,20世纪华人通俗文艺中,琼瑶领衔的言情也在“白日造梦”,于是,批评与争议无从避免。李敖斥金庸“所谓信佛,其实是一种‘选择法’;一言以蔽之,他也是伪善的”,称琼瑶“应该走出她的小世界,洗面革心,重新努力去做一个小世界外的写作者”。王朔表示“四大天王,成龙电影,琼瑶电视剧和金庸小说,可说是四大俗”。而一些年轻人对着“你虽然失掉了一条腿,她失掉的可是爱情!”“我是来加入这个家,不是来拆散这个家的”等逆天金句,以及鬼畜视频里琼瑶剧男主摇晃女主、嘶吼咆哮、青筋暴起的大合集噗嗤一笑,但觉阿姨“三观不正”“五毒俱全”。
事实上,阿姨是在炫技啊。她的文字虽然通俗易懂,却极富哲理,对爱情的思考与探索不浮于表面,非常有深度。她善于“左右互搏”,经常借用对立方的话指责主角团的不当言行与性格弱点,且言之有物、正中靶心。所以关键还是不要总盯着楚濂、书桓,多看看绿萍和杜飞的回怼嘛。同时,必须指出,阿姨转战影视剧领域之后,作品的文学性的确更差了,过于直白煽情、过于密集的排比句轰炸显得“不高级”,这或许是她为了商业化做出的理性决策,能理解,但令心怀更高期待的读者倍感惋惜,也容易让阅读量与阅历皆不足的读者生出莫名的优越感,忽视了她的真实功力。
上世纪80至90年代的大陆,一个曾经“缺爱”的文化环境急不可耐地抓住了琼瑶,见识过太多争斗和背叛的男女,需要“爱”的抚慰与滋养。而阿姨正是天降甘霖、正是大江大河,她那汹涌澎湃的感情如一剂猛药,催化“伤员”满血复活。她告诉你应该不掺杂质拼命去爱,也告诉你要警惕“君父”;她让香妃娘娘“变成蝴蝶飞走了”,也让黑豹子变成“绿豹子”;她不仅直面恋曲里的和弦共鸣及刺耳杂音,也用细腻的笔触描写母女、姐妹,在“girls help girls”话题上遥遥领先(《雪珂》《青青河边草》《苍天有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