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风景:林风眠与吴冠中的艺术探索
作者: 王悦阳
1972年,一位年过七旬的伟大艺术家在历经4年多的牢狱之灾后,终于从看守所获释。他拖着病体,独自一人蛰居上海,继续探索着中西绘画的融合之路。5年后,他获准出国,得以与久别多年的妻子与女儿团聚。垂暮之年,即将踏上万里他乡,去留之间,既有对多年不见亲人的迫切思念,又有着对国内友朋的无尽牵挂。临行之前,这位老人几乎给每一位曾经帮助关心过他的友朋、学生都留下了一两幅作品,以作为天各一方、彼此珍重的纪念。在其中,就有一位曾来沪探望过他的老学生,此刻这位学生身在北京,实际上也并没有直接受业于他,但自始至终,学生始终对老人执弟子礼,特别是在艺术精神与追求上,与老人有着深深的共鸣。因此,老人特意寄了一封挂号信给学生,里面是一幅青蓝色调的苇塘归雁图。年近60的学生看到画后,顿时明白了恩师画中深意,热泪盈眶,立刻回复了四句诗,希望能赶在恩师离开前寄到:“奉读画图湿泪花,青蓝盈幅难安家,浮萍苇叶经霜打,失途归雁去复还。”四句诗,道出了这对师生坎坷曲折的人生路,道尽了两代艺术家孜孜以求、九死不悔的执着与孤独。
这位老人,就是中国美术史上赫赫有名的一代大师林风眠。这位学生的名字,叫做吴冠中。或许他们都不会想到,两代命途多舛,却始终坚持赤子之心的师生,会在今天的时代焕发出耀眼夺目的光彩。所幸的是,林风眠和吴冠中双双活到了九旬高龄,他们的一生在融合中西的道路上奋勇前进,求索创新,最终,他们以各具辨识度的艺术面貌,共同璀璨于20世纪中国美术史的星空中。
追溯历史,一百多年前,面对西方文化的冲击和影响,“中国绘画向何处去”是心系中华命运的艺术家们必须面对的时代命题,林风眠和吴冠中等艺术家用不懈求索和躬身实践,作出极具中华价值和深远影响的回答。林、吴师生二人的艺术道路始于东方,融合西方,进而又影响世界,创造了东西方文明互鉴在美术领域的代表性成就,堪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成功样本。
近日,由上海市文化和旅游局指导,中华艺术宫(上海美术馆)联手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上海中国画院、上海市美术家协会共同主办的“中国式风景——林风眠吴冠中艺术大展”成为沪上文化热点。
作为首次全面回顾两位艺术大师艺术成就的大型展览,“中国式风景”以沪上国有美术机构馆藏精品为核心,集聚京、沪、粤、浙各大艺术机构林风眠、吴冠中珍贵藏品,以全新学术脉络深度梳理两位艺术大师的探索、成就与影响,呈现林风眠、吴冠中对时代之问的“回答”——融通中西古今的创新精神,用艺术探索开创的“中国式风景”。
策展人项苙苹说:“之所以用‘中国式风景’,鉴于西方风景画和中国山水画概念的区别,用以表明中西交融的事实,突出在当今环境下如何以当代经验国际视野发扬转化中国传统文化。在这样的考量下,选了‘中国式风景’,并以‘中国式’突出中华文化的主体性。”大展总策展人、上海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陈翔特别指出,林风眠、吴冠中的创新实践促成了传统中国绘画艺术的现代化、外来油画艺术的中国化,两位大师融通中西、熔铸古今的开放视野以及开创新艺术的辉煌成就,为后来的中国绘画艺术开辟了一片新天地,这一片新天地便是“中国式风景”,也充分展现了在中西交融中,中华文化异常坚韧的延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与和平性,充分展现了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文化胸怀和文化自信。



“林风眠先生是师长,是中国现代艺术教育的奠基之人。吴冠中先生则是林先生最忠实的学生,也是20世纪中国现代艺术的代表性人物。”在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中国油画学会会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原副主席许江看来,中国式风景指的是那种一眼看去便充满中国意蕴的绘画世界,那种情往似赠、兴来如答的东方式语言与情感的诗性表达,那种以绘画来揭示中国人的精神观看和精神意趣的“活山水”。而这两位艺术家,他们都经历着中国的世纪变革,都经受过不同时期的磨炼和磨难,都终其一生以不屈的意志、不懈的戮力来保持着处穷奋斗、惜诵抒情的浪漫传统。从他们的艺术形式到他们的艺术内涵,称之为中国式风景,都是恰如其实、当之无愧的。
林风眠:孤独而伟大的探索者
林风眠出生于1900年,生活了将近一个世纪。与许多功成名就、安享盛名的艺术家不同,他的艺术道路坎坷曲折,正如许江所说:“尽管他的人生充满磨难和坎坷,尽管他的生命旅程总是那般孤苦和冷寂,但是他总是以那无边的宽怀,来容受磨难和孤独,来面对世事的迁变、人情的寂寒,在丧妻儿、别家园、遭冷落、遇沉沦、焚画作、被轻辱的痛切之中,冷静处穷,空谷洁身,并以这种放怀笑意,化炼磨难,淬啄生机,用他的绘画铸炼美、用这种美陶养他的善心。”
可以说,林风眠的艺术生涯也是20世纪中国艺术发展的缩影。作为最早一批留学法国的中国艺术家之一,林风眠既深耕于中国画笔墨的传统,亦在赴欧学习中吸收到印象派、野兽派和立体主义等重要西画流派的养分。林风眠中西融合的艺术主张与实践,不但构筑了富有时代性、民族性、创造性的艺术,亦丰富了20 世纪中国绘画的理论和创作探索,给众多后来者提供了重要启蒙。国际著名美术史家、文化史学家、普林斯顿大学教授方闻曾这样评价林风眠:“他吸引了一大批追随者,如李可染、吴冠中、赵无极等,他们创作出了新的时代中最杰出的画作。”
他第一次拿起画笔是在6岁的时候,在石匠兼画师父亲的引领下,临摹了《芥子园画谱》。上世纪20年代时,林风眠赴巴黎留学,之后便在两种文化的冲击中,致力于中西艺术的融合实验。1924年的早春,林风眠和林文铮等一批留法的中国艺术青年在巴黎成立“霍普斯会”。同年5月,“中国古代与现代美术展览会”在法国斯特拉斯堡莱茵宫举办,在展览的征稿函中赫然写着:“中国古代之美术急待整理;东西两洋之美术思想,急待调和与研究;中国未来之新艺术,尤待创造。”这一融汇东西的初心,在1928年成为蔡元培先生和林风眠先生创建国立艺术院的学术宗旨:介绍西洋艺术、整理中国艺术、调和东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


在斯特拉斯堡的展览上,林风眠参展的作品最多,当时的评价说“最富有创造价值”。在其中,就有在中国艺术史上常被提到的油画《摸索》。回国之后,林风眠又画了大型油画《斗争》《人间》《痛苦》《人道》等。这些油画以表现的方式,沉郁的色彩,宏大的结构,揭示底层百姓的生活和苦难,直抒内心的痛苦和愤慨。
回国后的林风眠担任了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校长。1928年又在杭州主持创办国立艺术院。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林风眠随学校一路迁移,先至浙江、江西,后到湖南。次年,林风眠被迫从杭州艺专辞职,辗转抵达重庆,在长江南岸的一间旧房内专心研究绘画,创作素材多半为根据记忆和感受,对沿途所见进行重新组合的景物。
就在这段特殊的历史时期,林风眠逐渐意识到:东西融合的命题首先是个人创造的命题。时代的洪流与人生的困境,让他无法再画油画,却让他专心地对临水墨绘画的实践,让他义无反顾地深入中西融汇的思考,让他回返水墨的传统来破解新绘画的命题。对此,许江曾这样描述:这一段岁月是清贫的,却是放松的;是逼仄的,却又是放怀的;是凡人不堪其忧的,却又是不改其乐的。林风眠孜孜不倦地沉浸在东西两种不同的艺术风格的结合之中。他以“方纸布阵”改变传统文人画的形制;以水墨宣纸的材料来切入静物和风景,又以圆形、菱形和方形,让桌上的花蔬果盘直立起来,进而打开立体派的形式革命,创立了方形构图的简放模式。他以板刷化开水墨,以晕笔勾勒形体,以粉彩塑造光色,以两面着色氤氲一种丰沛而又迷离的效果。他将笔墨完全放开,去接近汉画像砖,接近魏晋和盛唐的绘画。他的线描单刀直入,可曲可折,以优雅、匀细、圆润来体现东方女性的妩媚与温馨。这些纤细而柔和的线条,粗放而浓郁的板刷,塑造起一种蕴着光、蕴着风的静谧世界……最终,林风眠走出了一条融汇中西的崭新之路,开创了中国绘画的诗性风格。回顾“风眠之路”,他从东方走到了西方,又在祖国的山川大地中,在时代的激荡洪流下,从西方返回东方。


1945年后,林风眠返回杭州,并两度受聘在杭州艺专任教,作品多为西湖烟柳、江上孤鹜等风景。同时,他也创作了大量以白色与淡彩为基调的仕女画。1952年,林风眠移居上海,过起了画坛隐士的生活,妻女回到了巴西,留下林风眠一人独居南昌路小楼之上,依旧探索着中西融合的艺术风格。他是上海中国画院画师,因此,在这段岁月里林风眠也得以多次参加上海美协组织的下乡写生活动,从田间地头到东海渔村,从炼钢现场到建筑工地……他孤独而执着地不断探索,不分中西,无所谓中国画、油画、水彩、水粉的区分,创造了不论媒介、画种的“彩墨画”,借西画的光、色、造型、结构等,使传统水墨画的面貌大为改观,并完成了光、色、墨的有机结合,探索趋于成熟。此时,他的作品题材也极为广泛,囊括了农村生活、静物花卉、风景禽鸟等。
看林风眠的作品,无论仕女本身,或画面中高挑的花瓶、透光的窗景,都透露出欧洲绘画艺术的影响。而凝视画面,又教人联想到中国绘画中的古典仕女,也仿佛敦煌壁画中的飞天女子,其中甚至有来自唐宋瓷器的灵感,这是林风眠内心对传统根基的坚守。恰如其曾说过的“我是中国人,有中国的底子、血统,自然喜欢表达自己的东西”。这也是林风眠作品中始终不变的底色。
斯时,在上海南昌路孤僻的小楼,林风眠并没有因为对现世的避遁而精神灰暗。相反他的艺术探索正是始于这种清苦寂寞的生活。他在小楼里反反复复地摹写敦煌壁画,格外关注飞伎纤细柔软的身姿,关注飞天拈花回眸的神气。无论体态、衣纹、手相,敦煌的气息随着摹笔被悄然移入他的绘画,化变而成雅致古朴的仕女形象,温馨而甜美——《伎乐》中,舞女相向而歌;《小白花》中,乐女捧花安坐;《荷花仕女》中,白纱仕女曲线回环,宛如天仙。这些仕女从敦煌中化变来,细眉凤眼,静谧、安详、恬淡、温婉,仿佛东方女神,这是“古为今用”最好的例子。
除此之外,戏曲人物也是他颇具个人特色的艺术创作,戏曲人物曲折离奇的命运故事打动着他,戏曲表演独特的程式与美感启发了他,最终,他以立体主义的结构方式和皮影的造型,至为大胆地将戏剧人物叠映在一起,对比强烈,谱色夸张,营造了一种中西融汇的人物表现的当代样式——为儿时就被迫分离、再也没有见过面的母亲而创作的《宝莲灯》(寓意沉香救母),人物在菱形影格中若隐若现,直如舞台灯光下的轮转闪回;《水漫金山》中婧影曳动,鬼魅重重,创造了一片天水涛涛的陶然景象;《杨门女将》《霸王别姬》中人物成双成对,造型奇绝,笔法独到,既是民间的、传统的、古典的,又是现代的、写意的、灵动的。每一折戏,每一个人物,又都带着林风眠强烈的感情投射与思想寓意,结构强悍,大张大阖,郁郁累累,莽莽苍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