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莎一世界

作者: 孔冰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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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多斯版莎士比亚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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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斯特拉福镇,莎士比亚故居。

“噢,上帝,我即使受困于果核之中,亦自认为无限空间之王,只要没有噩梦。”(《哈姆雷特》)

威廉·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1564年4月23日—1616年4月23日)恰似漫漫文字银河的一位“无限空间之王”。此君之于英国人的意义,差不多就是唐诗宋词、“子曾经曰过”之于中国人的意义。可以想见,老莎身后尾随了一路的死忠“脑残粉”——大文豪歌德肉麻表白:读到他的第一页,我这一生就属于他了。著名诗人柯勒律治则不惜“踩一捧一”:我相信500个牛顿的灵魂可以构成一个莎士比亚。连桀骜不驯、目中无人的丘吉尔都春心萌动,大放“虎狼之词”:宁可失去一百个印度,也不愿失去一个莎士比亚。而博尔赫斯深情总结:上帝梦见了世界,就像莎士比亚梦见了他的戏剧。

适逢莎士比亚诞生460周年,我们必须继续叩问:名士风流、才子荟萃的16—17世纪,前有拉伯雷、蒙田、塞万提斯,后有弥尔顿、笛福,同辈有弗朗西斯·培根、洛佩·德·维加……群星闪耀,莎士比亚何以脱颖而出,被认为是西方经典的一个中心,成了大师中的大师?其不可思议的创造力源自何处?这个“乡巴佬”究竟是“专门注意人家不留心的零碎东西的小偷”,抑或是化平庸为绚烂的魔法师?大作堪称“俗世的圣经”,他本人的生平怎么如此含糊不清?依旧嘈杂的尘嚣,还需要莎士比亚的救赎吗?

伟大因为离你“近”

据统计,莎士比亚创作了37部戏剧(《两贵亲》与约翰·弗莱彻合作完成,算上是38部)、154首十四行诗、几首叙事长诗和少数杂诗;他一共使用过43566个不同的单词,且为英语增添了大约3000个单词。这么看来,莎翁不啻最好的英语课老师,既是造词高手,又擅长炼句,还意蕴深长。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a question.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哈姆雷特》)Love is blind and lovers cannot see the pretty follies that themselves commit. 恋爱是盲目的,恋人们瞧不见他们自己所干的傻事。(《威尼斯商人》)Gold? yellow, glittering, precious gold? … Thus much of this will make black white, foul fair, Wrong right, base noble, old young, coward valiant. 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这东西,只这一点点,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雅典的泰门》)无论如何,相信写小作文的时候巧妙摘录一些莎士比亚的名人名言,定能加点印象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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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兰克·狄克西油画《罗密欧与朱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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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罗纳的朱丽叶之家。

除了英语课,莎士比亚还能为读者上历史课。从《约翰王》到《亨利八世》,展开了一幅金雀花王朝至都铎王朝的锦绣画卷。《李尔王》《麦克白》《辛白林》虽然不能归作最纯正的那类历史剧,灵感、养分同样汲取自英国往事与民间传说。至于《裘力斯·恺撒》《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科里奥兰纳斯》等剧作,显然是基于古罗马历史发挥的。

老莎可能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英格兰(也有说法指出他应该游历过意大利),但人家笔底有乾坤,视整个欧洲大陆为剧作的舞台——也就是说,他把地理课一并教上了。如《哈姆雷特》在北欧的丹麦,《第十二夜》中的伊利里亚位于巴尔干半岛的西北部。意大利莎学家厄内斯特·格列罗称“对具有莎士比亚这样教养和智慧的人来说,意大利有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觉得老莎除了英国最爱意大利。此话倒也有理有据:在维罗纳,罗密欧遇见了朱丽叶;在米兰,两位世家绅士瓦伦丁与普罗图斯奇遇不断;从比萨到帕多瓦,几个性格各异的年轻人在追(驯)求(服)巴普蒂斯塔·米诺拉的两个女儿时,闹出了不少趣事;在威尼斯,奥赛罗受到了“元老院”的重视,商人们进行了一场关乎道义的交易;在墨西拿,克劳狄奥和希罗漫步于当地独有的“青藤巷子”;在西西里首府巴勒莫,《冬天的故事》化解了愤恨与悲伤……值得一提的是,处于一个殖民探险和帝国扩张开始起步的时代,莎士比亚的“地理课”尽管仍以欧洲为中心,但已不乏对异质文化地域的想象,比如《奥赛罗》中的亚洲大陆、《暴风雨》中的美洲新世界。此外,莎剧的地理观念涉及海上航线和航海图志,也是契合时代背景的。如《威尼斯商人》借巴萨尼奥之口提到安东尼奥的商船在世界各地港口停留:墨西哥、热那亚、的黎波里、里斯本、西印度群岛……

上“人间清醒”爱情课是莎士比亚的拿手好戏。当你求而不得,辗转反侧,他告诉你“真正的爱情,所走的道路永远是崎岖多阻”;当你被对方的花言巧语所迷惑,他提醒你“真爱是不能用言语表达的,行为才是忠心的最好说明”;当你陷入恋爱狂欢神志无主,他暗暗指出“不要指着月亮起誓,它是变化无常的,每个月都有盈亏圆缺;你要是指着它起誓,也许你的爱情也会像它一样无常”;当你浮华散漫,发痴发癫,他犀利吐槽“男人既然这样没有恒心,那就莫怪女人家朝三暮四了”。

最后,可敬的莎士比亚先生还是位博物学家。而这位博物学家的一个狂热拥趸尤金·席费林(Eugene Schieffelin),做了一件看上去很美、实际惨烈“翻车”的事情:19世纪中后期,席费林决定把莎士比亚作品里提到的所有鸟类统统引进到美国。啊,在夜晚捕捉猫头鹰的身影,在花园欣赏夜莺的歌唱,在清晨聆听云雀的鸣叫,该是何等惬意!未曾料想,一批批于纽约中央公园放生的“莎翁作品同款小鸟”里,紫翅椋鸟开启“杀疯了”模式,现已成为全美最可怕的入侵物种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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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接受洗礼的时间为1564年4月26日。

言归正传。绝对不要以为涉猎广泛的“全能老师”莎士比亚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事实上,他的剧作在彼时的伦敦属于大众娱乐,因此,为了“流量”,若干狗血、若干神转折、若干打斗、若干煽情,以及各种三俗笑话与黄色废料可谓稀松寻常。而“莎士比亚却也毕竟是莎士比亚”的地方在于,精心建构的华丽辞藻与“一颗赛艇”的场面下,人性之根本被轻巧又入木三分地揭露了出来。就此层面而言,莎士比亚是他那个时代的灵魂,同时又超越了时代的局限,属于千秋万世——他离我们很近,太近了。

著名文学理论家、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表示,与但丁、弥尔顿和托尔斯泰等具有强烈个性的人物相比,莎士比亚似乎没有半点个性。他的朋友与熟人都证实,老莎是个和善的家伙,开朗、机智、亲切、文雅、不摆架子,能与之随意小酌。他充沛的才情与旺盛的精力是打破语言和文化障碍的部分原因,你无法把莎士比亚只限定在英国文艺复兴时代,正如你不能把福斯塔夫局限在《亨利四世》的范围之内,或是把忧郁的丹麦王子约束在那一部戏的剧情里。

布鲁姆感叹,“我的学生和朋友们在描述莎士比亚时通常会说,观众们都发现莎士比亚在舞台上表现的就是他们自己”。

这个男人有点“谜”

以小说《发条橙》闻名于世的英国当代著名作家安东尼·伯吉斯说过:“莎士比亚就是我们自己,是忍受煎熬的凡人俗士,为不大不小的抱负激励,关心钱财,受欲念之害,太平庸了。他的背像个驼峰,驮着一种神奇而又未知何故显得不相干的天才……”

伯吉斯尝为莎翁撰写传记,并“嫌弃”后者的生平资料简直少得可怜。“倘若在发现莎士比亚的一部新作和发现他的一张洗衣单之间可以任选其一,我们每次都会投票选他的脏衣服。”不管怎么说,脏衣服也是贴近老莎的一个有人味儿的细节嘛。

一直以来,伟大的莎士比亚被认为诞生及死亡在同一天:4月23日。他的老爹约翰·莎士比亚本是农民的儿子,不甘心终日耕田耪地、收入微薄,遂通过自己的努力经商成功。在迎娶了号称望族支裔、家境富裕的玛丽·阿登为妻后,夫妻俩在斯特拉福这个繁忙拥挤的市镇上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和店铺。约翰·莎士比亚仕途的顶点是当选为市政委员会执行官,此后便官场失意,财政状况亦逐渐陷入危机,理想美梦最终幻灭。

莎士比亚的确在4月23日辞世,但严格细究的话,其诞辰有待商榷。斯特拉福镇的教区记事录载:威廉,约翰之子,1564年4月26日受洗。考虑到那时的婴儿出生后数周内会尽早接受洗礼,人们干脆把小威廉的生日也定在了宿命般的4月23日。鉴于这一天还是英格兰的保护圣徒圣乔治的纪念日,威廉·莎士比亚的呱呱坠地又镶上了一层晃瞎眼的金边——民族之光,王者荣耀,请认准四月二十三!

青壮年时期的莎士比亚是幸运的,因为他生活在一个辉煌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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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教画家小马库斯·海拉特(Marcus Gheeraerts the Younger)绘制的一幅“彩虹肖像”(The Rainbow Portrait),敬献给女王伊丽莎白一世。

青壮年时期的莎士比亚是幸运的,因为他生活在一个辉煌的年代。文艺复兴波澜壮阔的余绪影响了全欧,而“海王”亨利八世和他那终身未嫁、被誉为“童贞女王”的女儿治下,英国经济腾飞,思想开放,气运亨通。伊丽莎白一世的统治时期(1558—1603)可分为前后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打败西班牙无敌舰队之前的30年,之后15年又是另一段。女王如同一只凶恶的老母鸡纹丝不动地蹲坐,孵育着她的国度与子民,促使英格兰愈发团结紧密,独立于欧洲大陆外恣意生长。冬季积起的雪堆悄悄消融,文化上优美的春天处处萌芽。克里斯托弗·马洛和埃德蒙·斯宾塞、莎士比亚及培根浸濡其间;一边是伦敦城污秽、野蛮的风俗,另一边是《帖木儿大帝》的瑰丽情节和《维纳斯和阿多尼斯》的绝美描绘……用这些东西作经纬线将编成怎样的精神织物呢?

以“伦敦漂”莎士比亚为男主的英剧《新贵》告诉观众,上至天潢贵胄,下至贩夫走卒,当年最主要的消遣娱乐活动之一就是看戏,而最便宜的剧院站票仅需1便士。“票房”(Box Office)一词恰恰来自这个时代——在剧院入口处设置专门收取1便士门票的陶罐,陶罐在后台被砸碎,硬币被收在一个大钱箱里,箱子则被锁进密室。剧中,莎士比亚的同行、戏剧批评家暨“大学才子派”诗人罗伯特·格林嘲讽莎士比亚“家族里都是寒酸贫穷的乡下人”“我怀疑你这辈子都没和有身份有学识的人共进晚餐过”,和历史上格林的真实态度彼此呼应:他把莎士比亚比喻成“暴发户似的乌鸦”(《新贵》原名“Upstart Crow”即套用了这个哏),影射莎士比亚像乌鸦一样盗窃别人的羽毛装点自己,控诉莎士比亚“用演员的皮,包藏虎狼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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