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洁和她的“乔布斯病友”们
作者: 黄祺万倩坐在诊室门口,没有焦躁。
她是当天第39号候诊病人,而她旁边的大姐拿着56号。万倩心里盘算着,这位大姐看到医生怕是要天黑了。病友们和万倩一样,耐心等待,因为大家知道陈洁主任一定会耐心、认真地看完所有的病人再下班。
这里是复旦大学肿瘤医院浦东院区,五一假期后第一个周三下午的3点半。万倩候诊的复旦大学肿瘤医院神经内分泌肿瘤中心,是国内唯一一个神经内分泌肿瘤专科。
过去的3年多,这里都是相似的场景:从全国各地赶到上海的患者,等待着陈洁主任团队给他们的病情做出最权威的研判。这里,也是中国神经内分泌患者诊治量最大的中心——全国大约一半的病人,都在陈洁主任团队就诊过。
“神经内分泌肿瘤”,一个陌生的名字,只有说到“乔布斯得的病”时,人们才会有模糊的认识——一种让人逐渐瘦削、衰弱,在几年里就会走向生命终点的可怕疾病。但是,这样的认识不算全面科学。
神经内分泌肿瘤是一大类疾病,其中恶性程度高的可能比普通癌症更凶险,但只占约20%,大多数病人可以在规范治疗下长期生存。陈洁最早诊断的一些病人,定期到医院复查随访,到今天已经十多年过去。
不仅是普通人感到陌生,2010年之前,连医学界对这类疾病也众说纷纭,它们被安上各种名称。直到2010年,世界卫生组织终于将这类疾病统一命名为神经内分泌肿瘤,中国的相关研究也在这一年起步,陈洁成为国内最早专攻神经内分泌肿瘤专业的医生。
十多年前,国内神经内分泌肿瘤的系统诊治几乎是空白,陈洁带领团队完成了神经内分泌领域很多“拓荒”性的工作,她不仅通过多学科联合诊治的方式为上万名病人明确诊断并提供精准治疗,而且培养了一批神经内分泌专科医生,现在已经成为全国各地本专业的骨干。
当更多的患者被明确诊断,当更多的治疗方法出现,原本“隐藏”的神经内分泌肿瘤患者浮出水面,这类罕见病也被更多人看见。去年,神经内分泌肿瘤大家族中的胃肠胰神经内分泌肿瘤、皮肤神经内分泌癌(Merkel 细胞癌)、嗜铬细胞瘤、多发性内分泌腺瘤病以及林道综合征(VHL综合征)被纳入国家《第二批罕见病目录》。
“你们是怎么找到陈洁的?”《新民周刊》记者将这个问题抛给几位陈洁的患者和患者家属时,他们给出同一个答案:“你只要得这个病,陈洁就是绕不过去的名字。”
十个病人八个误诊
2011年,抗癌8年之后,商业奇才乔布斯去世。当时很多媒体说他患的是胰腺癌,但这显然与常识相悖。一般说到的胰腺癌,指的是胰腺导管腺癌,这种胰腺癌患者生存期通常无法突破2年。
后来人们逐渐明白,报道的信息错了,乔布斯的疾病不是胰腺癌,而是发生在胰腺的神经内分泌肿瘤。
“如果他坚持接受规范的治疗,也许结果不是这样,也许能为他赢得长一点的生命时间。”在复旦大学肿瘤医院陈洁的办公室里,提到乔布斯,她有些遗憾。
但从另一个角度,全世界的神经内分泌肿瘤患者都要感谢乔布斯,如果不是他唤起的公众注意,可能有更多的患者被误诊或者漏诊。胰腺癌和胰腺神经内分泌肿瘤这两种听起来名字差不多的疾病,如果被误判,将给患者带来无法弥补的损失,这种损失可能是生命代价。
误诊,也是河南患者万倩的亲身经历。
万倩生活在河南一座小城市,90后,是一名教师。前年春节后不久,万倩开始经常拉肚子。“不是一般吃坏了拉肚子,是水样的腹泻,一天五六次。” 万倩到医院看消化科,开了一些胃肠炎的药。但是药物下去,腹泻还是止不住。
再去看医生,医生建议万倩做CT检查。这时已经是2023年的4月,医生看到她脸色发黄,眼睛发黄,怀疑她的肝脏有问题。胸部CT、增强核磁共振……动用了最先进的影像检查技术后,医生们看到了万倩胰腺上直径5厘米的肿瘤,不只是胰腺,肝脏上80%面积都已经显示有肿瘤分布。
可怕的影像报告结果,将疾病指向了胰腺癌,如果是这样,那么留给万倩的时间只有几个月。这个消息给万倩一家巨大的打击。“我们每年都体检,孩子只有五岁,怎么就突然得胰腺癌了?!”
但一重重疑惑也随之而来:如果胰腺癌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为什么万倩还能上班?而且血液指标基本都是正常的?会不会是搞错了?
医生也有同样的困惑。医生告诉万倩,如果是胰腺癌而且肝脏侵犯80%,病人应该是躺着起不来了。医生建议他们到上级医院做进一步的诊断。
认清神经内分泌肿瘤,用了100年
100多年前,一位德国病理学家在尸检中发现病人体内长了一个比较奇怪的肿瘤,它有癌的生物学行为,但和癌又不完全一样,因此将它命名为类癌。类癌的说法,一直沿用到2010年。
上世纪70年代,科学家们从细胞起源角度去研究,发现这类肿瘤细胞的起源是人体分泌肽类激素的细胞,因此给了这类疾病一个生化名字叫“APUD瘤”。
另一种命名是根据肿瘤分泌的激素进行命名,神经内分泌细胞广泛存在于不同的器官,分泌几十种神经内分泌激素调节人体各种生理功能,所以在医学教科书里,分泌胰岛素的神经内分泌肿瘤叫做胰岛素瘤,分泌胃泌素的就叫胃泌素瘤,以此类推。
2010年,世界卫生组织的重新命名和对病理诊断进行规范,将这一类疾病命名为神经内分泌肿瘤。
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万倩一家的头顶上,但她和丈夫都不想就这么算了,决定到郑州再做诊断。事后证明,当机立断进行再次诊断是多么重要。一周后,万倩到河南省肿瘤医院,穿刺获取样本,做病理检查。“河南是人口大省,省肿瘤医院的医生经验更丰富些。”
这一次的检查,他们得到了另一个答案:神经内分泌肿瘤,分级G3,意思是恶性肿瘤,而且有癌细胞转移。但就算是G3级神经内分泌肿瘤,也比胰腺癌有更多的治疗机会。明确的诊断,让万倩和家人们从巨大悲观中走出来,他们重新振作,投入到治疗中。
万倩不幸患病,但不幸中的万幸是,她的弯路仅仅只走了一周,现实中,很多神经内分泌患者被误诊、漏诊的时间很长,光是恐惧感,就足以把人压垮。
陈洁多年前在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工作时,接诊过一位患者。因为消化道反复出血穿孔,患者求医的足迹从广州到北京到上海,等他再回到广州找到陈洁时,已经接受了多次大手术,“整个消化道都切除得不成样子”。但此前的这些治疗都相当于治标不治本。
在陈洁这里就诊后,团队让这位患者接受了专门针对神经内分泌肿瘤生长抑素受体的pet-CT检查,发现了两个分别直径5毫米和7毫米的胃泌素瘤,它们才是真正导致病人十多年消化道反复出血穿孔的元凶。
类似的误诊并不能完全怪医生的水平,对于神经内分泌肿瘤这种罕见病,无论是理念、诊断技术、治疗技术,国内起步都不久。“比如这个专门的pet-CT检查,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也是2016年才有的。”
误诊普遍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神经内分泌肿瘤可以发生在除了头发、指甲和牙齿之外全身几乎所有的部位,症状多种多样,千人千面,给临床医生的判断带来很大的迷惑性。
而且,只有大约20%的神经内分泌肿瘤患者具有典型症状,还有80%的肿瘤默默长大,并不表现出明显的症状。“它会被医生忽略。例如直肠或者胃里长了一个神经内分泌肿瘤,在做肠镜、胃镜检查时,医生可能当作息肉摘除了。”陈洁说。
一般要确诊肿瘤,病理报告是最准确的依据,但在神经内分泌肿瘤上,病理诊断的难度也很大。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神经内分泌肿瘤多学科团队的病理学家黄丹教授曾经统计,单是在病理学这个环节,神经内分泌肿瘤的误诊率也要接近50%。
一条没人走过的路
获得明确的诊断后,万倩的丈夫开始上网研究这个陌生的疾病,尽管完全没有医学背景,但对妻子生命安危的担心,给了他无限的动力去啃那些专业的医学知识。随着了解的深入,万倩一家人发现,一位叫陈洁的医生,总是出现在神经内分泌肿瘤相关的医学论文、学术会议、疾病科普文章里。
在郑州获得基本的治疗方案后,从去年6月开始,万倩定期到复旦大学肿瘤医院“报到”,这里的神经内分泌多学科门诊,根据她的病情不断调整治疗方案。好消息是,随着治疗的推进,万倩症状改善,肿瘤缩小,到今年,她已经恢复上班了。
像万倩这样得到规范诊疗的患者,不断累积,复旦大学肿瘤医院神经内分泌中心成为全国富集度最高、患者规模最大的中心。
复旦大学肿瘤医院神经内分泌科(中心)成立三年时间,中心年总门诊量超过2万人次,神经内分泌肿瘤互联网门诊接诊患者超过1万人次,年新患者数2000人以上,其中2023年共收治新患者2426人。而在其他开展神经内分泌诊治业务的医院,一年能收治200个新病人就已经算很多了。在欧洲,如果一个机构一年能诊治80名以上新发神经内分泌肿瘤病人,就有资格评选为“卓越中心”。
天南海北的患者通过各种方式找到了陈洁。难以想象,十多年前,情况相反,陈洁到处打探:哪里有神经内分泌肿瘤病人?
“人生的每一步都不是浪费。”这句话在陈洁的职业道路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陈洁出生于一个教师家庭,1989年,16岁的陈洁考入华西医科大学临床医学院,踏进了医学大门。“我的理想就是要做一名‘大医’,要去‘悬壶济世’。”陈洁说,这个理想从选择医学那天开始直到现在,从来没有动摇过。
做了几年内科临床住院医生后,陈洁考入中山医科大学消化内科专业攻读研究生,师从著名的消化病专家陈旻湖教授。2002年,陈洁博士毕业。在导师的推荐下,陈洁到德国马格德堡大学医学院做博士后研究,指导教授为著名消化病学家,时任欧洲消化病学会主席的Peter Malfertheiner教授。在这个世界顶尖的研究团队中,陈洁选择消化道肿瘤作为学习和研究的对象。
2004年,陈洁从德国回到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成为一名消化内科临床医生。2009年,她又脱产去中山大学附属肿瘤医院进修消化道肿瘤的临床治疗。

现在回想,从消化内科临床医生到做消化道肿瘤基础研究,再到做消化道肿瘤的临床医生,所有的学习和实践,仿佛都是在为陈洁专攻神经内分泌肿瘤做准备,因为这个狡黠、多变、危险的疾病,需要医生具备非常全面的知识和能力才能应对。
2010年,世界卫生组织的重新命名和对病理诊断进行规范,让神经内分泌肿瘤终于走出了混沌时代,同时,神经内分泌肿瘤的药物研发也开始提速。导师陈旻湖教授敏锐地看到了这一信息背后的发展空间,他建议陈洁,去开拓一条没有人走的道路。
陈洁主任个子娇小,南方口音,语速很快,逻辑严密的表述中,可以听出她坚定、果断的个性。做出这一重大的事业选择后,她便一往无前地在神经内分泌肿瘤领域“拓荒”。
陈洁从小盒子里取出钥匙,在一个铁皮文件柜前蹲下,开锁,从最底层的柜子里取出大小不一、厚薄不一,但都很旧的十多本笔记本。翻开来,都是她手写的病历摘要。“这些记录太珍贵了,是我刚刚开始做神经内分泌肿瘤时,记录的近千名患者的病历摘要。”陈洁说。
“我开始专注做神经内分泌肿瘤诊治这项工作的前几个月,一个病人都没找到。我就像个喇叭一样,跟医院里的同事们说:如果遇到怀疑是这个病的,一定要告诉我!”大约半年后,陈洁找到了第一个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