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一统:河上载天下
作者: 孔冰欣2500多年,3200公里。直贯南北,穿越时空。
地跨北京、天津、河北、山东、河南、安徽、江苏、浙江八个省级行政区,连通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
汇集了无数血汗与智慧,见证了历史、亦成为了历史。
中国大运河,世界上里程最长、工程最大的古代运河,由京杭大运河、隋唐大运河、浙东运河三部分构成,系帝制时期承托了政治、经济、技术、景观多元寓意的漕运要道,输送过书不尽的粮草、兵卒、风物和思想,亦被视为流水悠悠、存活至今的文化遗产。
它是日暮乡关,更是一条试图掀开层层岁月帷幕、重现不屈生命张力的恢弘动脉。
广陵风月待衔杯,夕阳明灭洛水中。在杭州的拱宸桥,或可一梦江南的春雨,在通州的燃灯佛舍利塔,或可一梦燕地的烟尘。渔夫的鸬鹚吐出猎物,跑码头的戏班摸爬滚打,商贾的账本则忙于盘算奢侈品的价格……大运河渡船也渡人,它的奇迹在于航道与万民之间紧密的关系、复杂的感情。
河上一度载天下,眠罢奋起追烟霞。经历过辉煌又黯然沉寂,而今,大运河重被唤醒,昂起龙头。2022年4月28日,山东德州的四女寺枢纽南运河节制阀与天津静海区九宣闸枢纽南运河节制阀同时开启,标志了在南水北调东线工程供水基础上,断水断航160余年的京杭大运河黄河以北河段,终于再次实现全线通水。2024年,中国大运河成功“入遗”10周年后,一座座公园、广场、博物馆已在沿岸相继建成,运河文明新图景的轮廓,正被徐徐工笔勾勒。
此际,惟愿客舟一叶从流飘荡,让途中的见闻与运河的咏叹交错延展,盼浪卷飞云挟壮怀,奔上重霄九。
承大业 | 帝国的意志
对于人类而言,水是赖以生存、最为重要的一种自然资源。
所以我们逐水而居,须臾难分。银川、武汉、广州……几乎每一座中国城市,都有自己的“母亲河”。
可惜,受地形影响,我国的水系常东西横流,缺少南北方向的天然河道。如此一来,为扩大活动空间,“手动”引水沟通南北,遂成题中应有之义。
春秋晚期,吴王夫差有争霸之心,决定跨越长江、淮河北伐齐国。海运曲折危险,邗沟顺势诞生——从今天的扬州向淮安方向开凿,将长江、淮河及二者间的诸多湖泊串联起来。
这只是一个开始。
战国时期,占据中原大地的魏国开凿鸿沟,将黄河之水引入都城大梁,并最终流向淮河。彼时所构建的中原地区运河水网,也是日后隋唐大运河通济渠段的雏形。
到了魏晋时期,由于北方战乱频仍,江南地区经济重心的地位愈显突出。然隋唐大一统王朝的都城还是在黄河流域的长安、洛阳,为保证帝国的物资供给,亟需把江南地区所产的粮米安全地“快递”过去,沟通南北水道的要求,就变得更加迫切。
政治、军事上的“横扫六合”相对容易完成,可社会民生、意识形态等方面的“四海归心”系艰难而长期的任务。是以,隋唐大运河之于隋唐大一统,堪称厥功至伟——它勾连了南方的财货与北方的朝廷,使庞大的国家机构能够灵活运转、尽量发挥作用,影响实在深远。
作为亡国之君,杨广在史册或地摊文学里的形象皆令人不敢恭维,但他的才华与能力毋庸置疑,绝非昏聩草包。继位第二年,杨广便下诏凿通济渠,后督促开通永济渠、江南运河,一项以洛阳为中心,北达涿郡、南抵余杭、全长超过两千公里的超级工程,让帝国的中心洛阳盆地及关中平原,迎来了江南的鱼盐稻米、丝绵布帛,“东南四十三州地,取尽膏脂是此河”。
杨广谥号“炀”,含好内远礼、去礼远众、逆天虐民的贬义。当初他选了这个字“免费赠送”给玉树后庭花的陈叔宝,天道好轮回,唐人再把这个字原封不动“还”给他。隋末唐初的各种文献里,阿兄好色荒淫、挥金如土、享乐至上、酷烈乖张。宋元稗官小说同样热衷于围绕建东都、造宫室、游江都等流量话题激情开麦,一会讲阿兄听了萧后的枕边风,开运河只为下扬州畅玩打卡;一会讲阿兄性子佻达,亲自策划殿脚女、嫩羊拉纤之类活色生香的娱乐节目……不错,因滥用民力,修筑运河素来被认为是“大隋短命”的一个重要原因,但“方便游幸”云云不乏穿凿附会,《隋书·阎毗传》曾提及“将兴辽东之役,自洛口开渠,达于涿郡,以通运漕”,据此推测,大运河工程也是杨广在为征伐高句丽做准备。
武周之后,大运河成为国家命脉所系。女皇和隋炀帝一样垂爱洛阳,改东都为神都。奈何“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舞”,安史叛军蜂拥而至,强行中止了女皇之孙李隆基刻意指挥鸣奏的清平之乐,更残忍撕碎了大唐盛世长安洛阳双城记的神话。而8世纪中叶起,一个从西北到东南的新的地理政治轴心明确界定了唐帝国的结构。师从何炳棣的美国著名中国古代史专家陆威仪(Mark Edward Lewis)在《哈佛中国史》第三卷《世界性的帝国:唐朝》中指出:在边远的西北,朝廷控制的主要藩镇阻挡了吐蕃与回鹘持续不断的侵袭。关中与都城比邻于其东南。沿轴线向更远的东南则是肥沃的长江下游,那里为朝廷和西北地区提供了大部分的粮食和赋税。粮食和其他可能以布帛形式上缴的税赋,沿大运河向北和西北运往朝廷。在这一地缘结构中,富有而相对非武装化的南方在物资和财政上支持着因为战略原因而设在北方的首都,确定了中华帝国后期的架构。

885年,军阀孙儒围攻洛阳,烧杀抢掠,洛水两岸的隋唐宫室化为丘墟。907年,朱温代唐自立,定汴州为后梁都城,启动了“开封核心”的时代。
开封的崛起是五代硝烟和运河体系交织的结果。宋太祖赵匡胤曾主张以洛阳为都城,利用关河之固,以邙山北阻黄河,太行山北扼幽云,有利于节节抗击北方的辽国骑兵。但宋太宗赵光义和以他为首的利益集团却主张以开封为都城,以便享受大运河转运节点的种种好处。当后人打开《清明上河图》,会看到张择端画透了汴河两岸的东京梦华——事实上,汴河是通济渠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它“横亘中国,首承大河,漕引江湖,利尽南海,半天下之财赋,并山泽之百货,悉由此路而进”。
大型水利工程的实施,牵涉到难以计数的资源调配。因此,当我们探讨大运河时,国家权力的彰显不容忽视。
开封沦陷,北宋败落,但运河的故事远未完结。13世纪,成吉思汗的蒙古铁骑入主中原,元朝建都北京。忽必烈耗时十余载重整漕渠,将隋唐大运河裁弯取直,使之不过洛阳而通京杭。郭守敬白浮取水,解决了南来漕粮不必在通州转陆运、直接抵达大都城下的“最后一公里”问题,皇帝龙心大悦,为新挖建的漕运要道命名“通惠河”。
元朝的统治不过百年,朱元璋从南方崛起,统一了中国。他把离革命根据地淮西老家很近的南京选为首都,他的儿子朱棣撬走可怜侄子朱允炆的皇位后,又迁都北京,倾举国之力,筑紫禁之巅。明成祖投入数十万民工浚通大运河的会通河段,让漕运的运力超过四百万石,为迁都奠定了物质基础。故宫博物院原院长单霁翔所著《大运河漂来紫禁城》一书,即详细描绘了营建紫禁城的砖石、木材,南方的粮食和其他生活资料,是如何通过大运河为京城输血的。
明代的白英和宋礼在戴村大汶河筑坝,引流灌注“运河水脊”南旺,实现全段通航。后潘季驯在黄、淮、运三河交汇的淮安清口修筑高家堰,利用蓄积的洪泽湖水束水冲沙,减轻了河道淤塞。在此基础上,清代的靳辅进一步疏通黄河入海口,水流更畅,冲沙效率提高。而称为“南北襟喉”的清口水利枢纽,现已成了珍贵的水利工程遗产。

明亡清兴,俯视中原亦联系草原的北京依旧是都城,依旧认可大运河未曾怠惰、满足锦衣玉食的功率。同治五年(1866年)前后,天津人王维珍出任太常寺少卿。一日,他在考察漕运时来到通州,扶着城墙远眺运河,但见千帆竞渡、百舸争流,船工号子余音长,龙舟会吸引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各省的漕粮货物到了,漕运官员在检查,官差在吆喝,商人在迎合,随从在侍奉。听说前门外肉市胡同有个卖鸡鸭的杨老板,盘下一家叫“德聚全”的果品店,改名叫“全聚德”卖烤鸭。那鸭子是吃了漕运一路上遗下的粮食,长得肥壮美味,改天得去尝尝……在《北京烟树》一书中,青年作家侯磊回忆老家的市井烟云,称“大运河改变了北京与其他城市的关系”;“运河的‘春脖子’不短,但晚清的‘春脖子’短。我们难以感悟到古典的辉煌,却感受到古代变现代,水乡变缺水,文化古城生长出城市病,尤其是运河改火车时的剧痛。运河的现代性并不多,它无法给现代化的中国提供嫁接的母体,但它促使北京成为消费之都,那些茶楼酒肆、舞榭歌台甚至红馆青楼,给了市民阶层一个狂欢的公共空间”。
大型水利工程的实施,牵涉到难以计数的资源调配。因此,当我们探讨大运河时,国家权力的彰显不容忽视。漕粮货物一路北上,帝王们却欢喜南下——隋炀帝执政时曾南巡3次,清康熙30年内先后6次南巡、乾隆亦南巡6次——何故?“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巡”是为了宣示主权,建立“天下咸服”的精神信仰,从而巩固王朝的统治。
运河心 | 城镇与文明
大运河的修筑,改变了之后千年中国政治、经济、地理的格局。在铁路出现之前,沿着运河兴起的城市,借助交通的便利,成为中国最具活力的商业都会。
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运河之旅,首推扬州。
大运河水系覆盖了从扬州城东到江都12公里的河流,滋润了沿岸一串明珠般的古镇。发达的盐业、有钱有闲的盐商,愈加助推了扬州文化蚀骨销魂的作用力。徽班身负绝技的优伶们,进京前会先到苏唱街的梨园总局碰碰头,商量一下出发日程和演出剧目。瘦西湖的塔院楼阁、长堤石桥,以及扬州园林的一步一景如诗如画、方寸之间剔透玲珑,无不昭示了这座城市的精益求精、新奇制胜。更直观的极致体验是美食。一块嫩豆腐切得细如发丝,刀刀清晰、一刀不碎;野鸭去骨填入家鸭内,菜鸽去骨再填入野鸭内,吃的时候道道铺展,越品越鲜。玉雕、漆器、刺绣、象牙浅刻、剪纸、砖雕、瓷器……在本地能工巧匠的手中,各色原材料“进化”成优美的高档商品,上奉宫廷,下达百姓。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东风暖,熏人欲醉。若到杭州赶上春,千万和春住——运河之旅,来到杭州站。
大运河的贯通使杭州兼得江南运河、钱塘江与浙东运河之利,成为沟通两浙和南方广大内陆地区乃至东亚海外贸易和文化交流的重要枢纽,城市格局的新貌随之而来。广济桥雄跨塘栖运河南北,古朴苍凉中见隽秀婉约;富义仓地处胜利河与古运河交叉口,取“以仁致富,和则义达”之意,是江南谷米的集散地,与北京的南新仓并称为“天下粮仓”;香积寺内香火氤氲,钟磬低吟,龙山之东的白塔则出檐深远,起翘舒缓;西兴镇诸多运河留痕,老式的剃头铺、木凳铺、茶馆及历史悠久的马湖灯笼,古资福桥、残存的牌坊、街亭、河埠头等散落各处的文物古迹,延续了萧绍两地千年来的风流蕴藉,仰首望归鸿……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因地位雄势、扼守长江而得名;是长江与京杭大运河唯一交汇枢纽,素享“天下第一江山”美誉——运河之旅,转向镇江站。
镇江的每座山都是一段传奇。白蛇水漫金山寺,“大字之祖”的旷世奇碑“瘗鹤铭”则出自焦山,还有分别以佛道两家著称的“律宗第一山”宝华山和“道教第一福地”茅山。其中,“京口第一山”北固山横枕大江、石壁嵯峨,一派“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的宏丽气度。沈括在梦溪园里写成《梦溪笔谈》,西津渡夜间的小路似乎混合着蔷薇和香醋的味道,而老饕们同时惦记着宴春酒楼水晶肴肉的卤冻透明、肥而不腻、香酥鲜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