舶来品如何吹响摇滚国潮

作者: 孔冰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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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明益庄王墓出土的仪仗俑里有持唢呐者。

好神奇一乐器。

你以为它俗,它偏偏是挺洋气的舶来品——据传由波斯、阿拉伯流入中国。

你以为它low,无非村口非主流黄毛看热闹时帮着烘托气氛的“套路”背景音乐,它偏偏用《男儿当自强》《好汉歌》《囍》《艳》《鸳鸯债》《九州同》……一长串亦老亦新的歌单告诉你,偏见源于无知,它可豪放可凄艳,可传统可时尚,是不可抵挡的摇滚国潮。

唢呐一响,制霸全场。这种神奇的乐器,可以在“恨血千年土中碧”与“雄鸡一唱天下白”之间无缝切换,催汝心肝,食汝魂魄,囫囵吐出,开天辟地。

这样想想,唢呐的重新走红根本毫不意外。事实上,近十年来的民乐复兴与革新求变,只能更加证明一个观点:从来都不是“器”的问题,是“道”的问题,是“人”的问题。

来自波斯、阿拉伯的“呐”喊

刘勇的《中国唢呐历史考索》一文,列举了三种引起关注的、关于唢呐起源的讨论——

日本学者林谦三在著作《东亚乐器考》中曾论述:“中国的唢呐, 出自波斯、阿拉伯的打合簧 (复簧) 乐器苏尔奈。”林氏提出此说, 主要是从语言方面考虑, 他认为唢呐这个名字是波斯语zournä的音译。“唢呐这名字的音韵, 就表示着是个外来的乐器。”“其原语出于波斯语zournä (zurnā)。”

另一位日本学者岸边成雄亦于20世纪60年代赴西亚考察,解释surnay(sourna)一词时,岸边表示:“波斯语的斯鲁奈伊或斯鲁纳比阿拉伯语的‘扎姆尔’更通用些,这是把‘奈伊’(苇子之类)与斯鲁(祭之意)合起来的一个用语。也称作唢呐,很明显这是surnay的音译。”

以上暂称为“波斯、阿拉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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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斯音乐对中国民乐具有深远影响。

周菁葆1984年所撰《唢呐考》介绍了新疆拜城克孜尔石窟第38窟壁画中的唢呐,尔后提出新的唢呐起源说,认为唢呐最早产生于新疆,传入阿拉伯、印度后,又由阿拉伯人传入欧洲。此说暂称为“龟兹说”。

山东省嘉祥县文化馆贾衍法则在1996年撰写的《乐声如潮的唢呐之乡》一文中, 谈及了嘉祥武氏祠的汉画像石, 上“刻有一幅完整的鼓吹乐队……而中间一人所吹奏的乐器,上尖下圆呈喇叭口状,既不是筚篥,又不是角,正是唢呐”。贾衍法认为, 唢呐在东汉时期已在当地流行, 只不过那时不叫唢呐而叫“大笛”, 到了明代,“才吸收采用了波斯语的音译surna”。据此说, 唢呐在内地流行的年代又比龟兹早了200年左右。由于此说认为除当地有唢呐外, 波斯也有唢呐, 故暂称为“二元说”。

“龟兹说”和“二元说”均有图像为证,但图像一定可靠么?

霍旭初就对克孜尔的唢呐持怀疑态度。“筚篥,是龟兹创造的一种管乐器。38窟‘天宫伎乐’图中有二支, 该乐器的口部呈喇叭形, 故有的学者认为是‘唢呐'。但在龟兹石窟壁画里, 除此之外没有第二例。……关于此乐器的喇叭口问题,还需要进一步探讨研究。”霍旭初表示,画中的喇叭口与管身颜色有异, 疑为后人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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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谦三著作《东亚乐器考》。

事实证明霍旭初的判断是正确的。1998年10月, 德国柏林印度艺术博物馆馆长玛丽安娜·雅尔狄茨 (Marianne Yaldiz)和助手访问了克孜尔石窟, 带来了她们的前辈本世纪初拍摄的照片, 其中有一件就是第38窟的“唢呐”。照片显示, 当时这件乐器没有喇叭口(估计后来临摹壁画者整了活)。至此,“龟兹说”彻底退出讨论。

刘勇亲往调查了嘉祥武氏祠的刻石,仅凭观察,实在无法确定乐器就是唢呐。而多年研究武氏祠石刻的朱锡禄在专著《嘉祥汉画像石》里指出,这件乐器是埙。

根据排除法,“波斯、阿拉伯说”的可能性最大。综合各国专家学者的研究考证,波斯、阿拉伯的唢呐出现早于中国,有线索能够表明二者之间存在传播关系,刘勇推测,唢呐在北朝,至迟于唐代传入中国。

自古至今,丝绸之路让东西文明的精神世界得以相通。玄奘、鄂本笃以及苏菲派传教士从这里将三大宗教原典带入中原,无数不知名的乐师,则带来诸多汉族眼中“奇形怪状”的乐器,它们在神州大地播下种子,终于开出了“华乐”的花朵。除了唢呐,还有扬琴、琵琶等等,例子不胜枚举。

唐宋两代,唢呐的信息不多。到了明朝,不仅有了精确的文字记载,且其身影于庙宇壁画、藩王和官员墓中不时闪现(唢呐俑)。此外,唢呐还频频在小说、唱本的插图内“友情客串”一把,特点突出,无可错认。然而,因为发声够响,适宜预警通报、鼓舞士气、提振精神,彼时唢呐最正确的使用方式仍是军乐和仪仗乐器,戚继光《纪效新书》和王圻《三才图会》即强调了唢呐的军乐/撑场面功能。清中叶后是唢呐艺术的一个繁荣时期,这个繁荣时期的到来或与大量地方戏曲的草根争鸣相关。在民间尤其是离游牧文明更近的黄河流域,代表“朕要飙歌”的舶来乐器总算咸鱼翻身,抢占了不少演奏难度较高却声势较弱的传统乐器的地盘——古代小资文青大多觉得唢呐粗鄙,偏老百姓愣头愣脑直来直往,就中意一份“要闻播送—快上唢呐—C位出行—路人侧目”的痛快。

因为无敌,成了寂寞“流氓”

唢呐一响,黄金万两。

其声之亢,八个单簧管估计都压不住;其声之烈,整个乐团大概也控不了。因为存在感忒强,唢呐也被戏谑地称为乐器界的“流氓”。

流氓无敌,流氓寂寞。唢呐的音色,天生不适合与任何乐器进行合奏——打击节奏的鼓可以与唢呐组CP,但汉族传统雅乐里留给鼓的发挥空间似乎同样不多。于是,说起其它民族乐器,有“高山流水”,有“朱弦玉磬”,有“伯埙仲篪”,不乏矜贵气度,但画面一切换到唢呐,不和谐的评价比比皆是:

“中原自金、元二虏猾乱之后,胡曲盛行,今惟琴谱仅存古曲。余若琵琶、筝、笛、阮咸、响〔角戋〕之属,其曲但有《迎仙客》《朝天子》之类,无一器能存其旧者。至于喇叭、唢呐之流,并其器皆金、元遗物矣。乐之不讲至是哉!”(徐渭《南词叙录》)

“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身价。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那里去辨甚么真共假?眼见得吹翻了这家,吹伤了那家,只吹得水尽鹅飞罢!”(王磐《朝天子·咏喇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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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唢呐艺术家任同祥。

“近今且变[弋阳腔]为[四平腔]、[京腔]、[卫腔],甚且等而下之,为[梆子腔]、[乱弹腔]、[琐哪腔]、[啰啰腔]矣。”(刘廷玑《在园曲志》;琐哪,通唢呐)

白眼也好,青眼也罢,唢呐但管径自杀出生天。而20世纪初至新中国成立这段时期,我国唢呐流派的发展极具地区特色,其中,以山东唢呐、河南唢呐、河北唢呐、安徽唢呐及东北唢呐这“五大派”影响较大。1952年国庆三周年,由杨继武指挥、胡海泉独奏的唢呐协奏曲《欢庆胜利》在沈阳首次公演,这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首次以独奏的形式将唢呐音乐搬上舞台。同时,任同祥、刘凤鸣等为代表的唢呐艺人从民间艺术的土壤中茁壮成长,走进了音乐厅、歌剧院。

任同祥的演奏集鲁西南民间音乐之长,从容自如、干净利落、刚柔相济,声情并茂;运气轻松飘逸、技巧高超灵活。他把传统的演奏技法同现代吹奏乐器的演奏方法融为一体,独创了许多新的哨响演奏技巧。经他创编的《百鸟朝凤》,已成为唢呐经久不衰的名曲,系演出时最受欢迎的曲目之一。20世纪50年代以来,他多次参加国内重大庆祝活动及艺术节,出访过20余个国家和地区,堪称把中国唢呐吹向世界的第一人。

不错,唢呐曾经迎来一轮心花怒放、艳阳高照的盛夏。可惜,喧嚣躁动的夏天过去,清冷萧瑟的秋天便降临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随着商品经济一并席卷村庄的,还有来势汹汹的西洋乐器,以及插上电就能“感天动地”的麦克风和大音响。面对新时代的机械降神黑科技,乐器界的流氓大抵是脱节了、心态老了、懒得继续“横”下去了,声音渐渐嘶哑,神情渐渐落寞。

网上有个乐器评论的段子总结出了唢呐的风光与无奈:不是拜堂,就是升天,一把唢呐吹一生。婚曲响,红布盖,全村老小等上菜。走的走,抬的抬,满目怆凉雪雪白。调一悲,土一埋,亲朋好友哭起来。初闻难解唢呐意,再闻身已入黄泉,两耳不闻棺外事,此心斩断尘世缘。

一个人出生了,一个人成亲了,一个人离开了,都是在这片土地上,都能听见唢呐的呼唤。所以,红白喜事、来来往往很可笑么?田埂边的杂草、荒原上的野风很可笑么?

与红白喜事深度捆绑,与乡土中国深度捆绑,难道反成了困住唢呐的魔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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唢呐的价值,从一开始就是跟土地密切联系的,有丰厚的文化内核。图为《百鸟朝凤》剧照。

一把唢呐,吹完一生乡恋

其实不是。我们只是不懂。

朱天心说过,“原来,没有亲人死去的土地,是无法叫作家乡的”。一个人出生了,一个人成亲了,一个人离开了,都是在这片土地上,都能听见唢呐的呼唤。所以,红白喜事、来来往往很可笑么?田埂边的杂草、荒原上的野风很可笑么?

对唢呐的刻板印象与不理解,实际亦反映了乡土传统在现代化冲击下所面临的困境。吴天明电影《百鸟朝凤》里的焦三爷道出他作为匠人的坚守,“唢呐不是吹给别人听的,是吹给自己听的”。焦三爷又道,黄河岸上不能没有唢呐,不光是婚丧嫁娶的时候要弄几管唢呐闹闹,乡亲们平常干活累了,吹一段唢呐,也能帮他们解乏——唢呐的价值,从一开始就是跟土地密切联系的,有丰厚的文化内核。影片中那再熟悉不过的黄土山茆、自带牧歌氛围的芦苇荡、麦田、夜晚的萤火虫、送干粮的小狗,虽饱含无从克制的浪漫化表达的成分,却的确吹出了乡村江湖的一阕绝唱。

我们还会想起傩班的吹火节目,对着火吹唢呐,象征来年大家日子都过得风风火火。还会想起狂欢意义的“社火”,大都在正月祭社、庙会迎神、祈雨时表演,社火队伍沿着乡间小路九曲十八弯,锣声鼓声唢呐声送出最隆重的祝福,大地为之沸腾……当然了,所有民间艺术以“无滤镜”朴素面目呈现在陌生的看客面前时,难免会承担被猎奇、被误读甚至不被接受的风险。更严重的问题是,为了迎合都市受众突然心血来潮的怪诞胃口,这些业已牢牢扎根泥土的民间艺术可能被迫更改原本的模样,丧失尊严与地基,譬如表演用鼻孔吹唢呐,一个人同时吹九个唢呐之类。

自怨自艾终归是无用的。唢呐一度看不清前景,不是因为“土味”,而是创作的步伐、激情的灵光没跟上。音乐没有“对”和“错”,只有“好”和“没那么好”。国际著名管风琴演奏家沈媛就举过一个例子:什么是“没那么好”呢?比如在巴洛克音乐中,如果你运用了浪漫主义思维,做了一个宏伟延绵的渐慢,就会听起来很油腻。但即便油腻,也不是错的,只是你多了一份解释成本,要给观众讲你为什么这样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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