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昆曲复兴,我壮心不已
作者: 王悦阳石头城下,玄武湖畔,秋意露华浓,雅韵绕南雍。尽管已是初冬时节,又逢降温,87岁高龄的当代华文文学大家白先勇依旧兴致勃勃地从台北来到南京,开启一场“昆曲回家”之旅。
深夜抵达酒店,耄耋之年的白先勇丝毫不觉疲惫,品尝着主办方南京大学精心安排的夜宵,从鸭血粉丝汤到松子烤鸭烧麦,味觉的记忆忽然打开,“我跟南京有特殊的缘分,1945年我到南京来,第一餐就是在秦淮河边的马祥兴吃饭,记忆深刻”。当得知自己入住的房间能看到不远处的玄武湖,白先勇又来了兴致:“1945年到1946年,我就住在大悲巷雍园1号,虽然时间不长,可是中山陵、雨花台、明孝陵、秦淮河等地,给我留下的印象都是很深的。特别是玄武湖,小时候我在那里划船,记忆里满湖的荷花,美极了!谁能想到一眨眼的工夫,这已经是79年前的事了......所以你看我的小说,和昆曲、和秦淮河都是有关系的,和我小时候在南京居住过的经历也是有关系的。”今夕何夕,感慨良多,白先勇坦言,自己一辈子的写作过程,就是和文学、昆曲结缘的过程。
“南京是个千年古都,多少朝代定都在这里,所谓六朝金粉,坐落的古迹特别多。走在这座城市里,不管是历史、文化还是各个方面,它都给人一种深深扎根的感觉。”重回南京,白先勇不仅没有近乡情怯,反倒心绪极高,还把这里定为自己策划并担任总制作人的青春版昆剧《牡丹亭》首演20周年庆演的最后一站。
整整一周的时间,白先勇每天的安排满满当当,接受各路媒体采访、为读者签名、出席先锋书店举办的新书《牡丹花开二十年》读者见面会,赴南京大学为师生带来“青春版《牡丹亭》‘西游记’”主题讲座,并受聘为南京大学杰出客座教授,还要去东南大学观看“校园传承版”《牡丹亭》排演,又与吴新雷、姚继焜、周秦、叶长海等久违的老朋友欢聚一堂,共话牡丹情缘......耄耋之年,每天从下午忙到半夜,却丝毫不见疲惫,所到之处,无不刮起一股“白氏旋风”,让人感叹白先勇在当代文坛无可撼动的地位与巨大的文化影响力。重中之重无疑是连续三天的演出,近千人的剧场坐得满满当当,距离上一次青春版《牡丹亭》来南京,已相隔整整19年。“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当昆曲悠扬的曲声响起,青春版《牡丹亭》以其青春气息裹挟着昆曲典雅的文化与美学魅力,斩获了众多年轻人的青睐。杜丽娘与柳梦梅超越生死的爱情故事,通过清丽婉转的声腔和蕴藉深远的唱词,通过演员们尽显成熟的演出,穿梭过廿载时光,与当年犹含青涩的首演遥遥相应。此时此刻,古老的昆曲与年轻的心灵相遇,经典动人的爱情故事,古典雅致的曲词,令观众如醉如痴。
台上是20年如故的“原班人马”,台下是热情洋溢的年轻观众,文化传承的脉搏于此共振,昆曲发展的生机春意盎然。整整20年,青春版《牡丹亭》推动昆曲复兴的背后,作为戏曲守正创新的一个典型案例,青春版《牡丹亭》在昆剧演出史上有着深远影响。面对褒扬,白先勇却始终不满足,笑称:“对于昆曲复兴,想做、要做的还有很多,我依旧壮心不已!”
起心动念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记忆来到1945年的秋天,抗战胜利后的上海美琪大戏院。蓄须明志多年未曾登台的京昆艺术大师梅兰芳带着万众期盼,回到心爱的戏曲舞台,与著名昆剧表演艺术家俞振飞先生连演几天昆曲,从《游园惊梦》到《断桥》,丝竹管弦,水磨声声,一时间,万人空巷,票价最高竟要炒到一根“小黄鱼”(金条)换一张的盛况。而就在氍毹间的流连婉转之处,那悠扬的笛声,竟不自觉地进入了一位八岁孩童敏感、细腻且多情的内心。他,就是日后享誉华语文坛的著名小说家白先勇。
整整79年过去了,岁月荏苒,几度沧桑歌未歇,“我的一生到过很多地方,祖国各地包括台港澳,东方西方……总在寻寻觅觅自己的家乡究竟在何处,最后我发现,原来心中永远的根,就是古老而伟大的中华文化”。毋庸置疑,白先勇是当代最富盛名的华文文学家之一。但这20年来,他却把最大的关注投入到了昆曲艺术之中。于昆曲,白先勇有一生难忘的情缘,小时候在心中埋下的种子,历经岁月更迭,走过天南海北,最终生根、发芽,开出了一朵别样绚丽的花。

如果说童年与昆曲的偶遇是一段美丽的传奇,那么到了1988年,首次回到祖国大陆讲学的白先勇,在上海再度看到上海昆剧团艺术家华文漪、蔡正仁主演的全本《长生殿》,在南京看到了江苏省昆剧院艺术家张继青演出的拿手好戏《惊梦》《寻梦》《痴梦》,那久违的激动与唤醒记忆深处的感动,更将昆曲与白先勇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从小说《游园惊梦》对于昆曲写意抒情的意境追求与西方意识流手法在文字间的完美融合,再到《游园惊梦》被搬上话剧舞台,由卢燕、华文漪两代杰出艺术家成功演绎出不同版本的昆曲名伶蓝田玉,再到将全本昆剧《牡丹亭》带到台湾……自幼与昆曲结下不解之缘的白先勇一发不可收,他曾坦言:“昆曲无他,得一‘美’字,词藻美、舞蹈美、音乐美、人情美,是中国美学理想的集中体现,是中国古典文化高度发达的产物,是世界级的艺术,我们所有人都要好好珍惜它。”
20多年前,眼见昆曲艺术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榜首,却仍止不住凋零与式微,演员、观众与演出形式都逐渐老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与信心,白先勇硬是放下了手头构思多年的创作,带着强烈的文化责任感,振臂一呼、四处奔走,组成一支坚强的创作队伍——除了敦请昆曲“继”字辈、昆大班、浙江“世”字辈等国宝级艺术家们亲身传承、培训出一批苏州昆剧院“小兰花班”的年轻演员之外,更通过一出青春版《牡丹亭》,让昆曲由内而外真正青春“还魂”,重放亮丽光采。
《新民周刊》:这些年与您接触久了,每每说起您与昆曲的缘分,听见您说的最多的总是这两个词——“起心动念”和“天意垂成”。究竟是怎样的情感与机缘,让您整整20年依旧割舍不下与昆曲的情感?
白先勇:我自己并非昆曲界人,因缘际会,却让我闯入了这个圈子里,好像陡然间踏入了大观园,只见得姹紫嫣红开遍,从此迷上昆曲。可以说,我与昆曲结了一辈子的缘,第一次接触昆曲就好像冥冥中有一条情索把我跟昆曲绑在一起,分不开来了。其实我那时才9岁,什么也不懂,可是不知为什么,《游园》里那段【皂罗袍】的曲牌音乐却像一张78转的唱片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直到今天,我一听到那段美得凄凉的昆曲,就不由得怦然心动。那么多年过去了,与昆曲结缘越深,越感觉到,这样了不起的艺术一定不能任由其衰微下去,这就是佛家所谓的“动心起念”,隐隐间我已起了扶持昆曲兴灭继绝的念头。
2000年,我在圣芭芭拉家中心脏病发,命悬一线,幸亏紧急开刀,得以存活,后来我在给朋友的信上写道:“上天留我下来,或许还有事情要我完成,比如说昆曲复兴大业未竟,尚待努力。”其实那时候我对如何复兴昆曲还完全没谱,可是在生死交关的时刻,我一心悬念的竟还是昆曲。
《新民周刊》:2001年,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首批“人类口述及非物质文化遗产”榜首,但那时候,昆曲界的整体生存状态并不乐观,或许这也正是您动心起念来促成昆曲复兴事业的一大原因。
白先勇:的确。昆曲是我们明清时代最高的文化成就之一,在我看来,它在文化意义上跟商周的青铜器、秦俑、宋朝的汝窑瓷器和山水画是同等的。自从世界最高的文化机构评定了昆曲的地位,昆曲就不仅是属于中国,它更是全人类的。回溯20多年前,我记得当时虽然各地频有昆曲演出,但一直没有一飞冲天欣欣向荣的势头,青年观众对昆曲还是冷漠无感。特别是进入21世纪后,昆曲又有式微下坠的危机,第一线的大师已届退休年龄,演员接班有断层的危险;而观众老化,表演方式、舞台美学都过于陈旧,昆曲的处境的确艰难,关心昆曲前途的有心人士莫不忧心忡忡,总在设法要抢救昆曲。
对我来讲,如何把我们的年轻人再召唤回戏院里,来欣赏我们最美的表演艺术,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同时对很多人都是一个挑战。那时候我跟一群有心人一起发出倡议,他们都是艺术界、戏曲界、文化界对于中国文化非常希望,立志要做贡献的人。大约是2003年到2004年左右,我振臂一呼,把祖国大陆及港澳台的创作团队都集合起来,他们几乎都是在当时成就最高的艺术家,我把他们集合起来,花了一年的时间,打造出来青春版《牡丹亭》。
《新民周刊》:为什么会选择《牡丹亭》来做复兴昆曲的尝试?
白先勇:之所以会选择《牡丹亭》,第一,它是汤显祖的扛鼎之作,是最好的作品。第二,这几个世纪以来,《牡丹亭》一直是在舞台上表演的曲目。第三,它是一个极美的爱情故事,表现的是非凡的情感,它是挚情,深刻,爱得死去活来的一个悲喜剧。我想这个戏的故事那么美,汤显祖的词那么美,而且它已经证明了,世世代代都有那么多人喜欢。我考虑的是怎么把它打造出来,怎么把这场有四百多年历史的戏搬到现代舞台上去,适合现代舞台的同时,又不能折损它的风雅与传统,利用科技加入更加现代的元素,让已经习惯于现代视觉美学的观众爱上这场戏,把年轻观众召回来剧场。
《新民周刊》:在您看来,何谓“青春版”?
白先勇:我把这部戏定名为“青春版”,其实也就象征着昆曲生命,青春永存。第一,《牡丹亭》是一部歌颂青春,歌颂爱情,歌颂生命的剧。第二,我打破传统,起用了年轻的演员,让他们出演如此经典的一出戏,昆曲这么美,演员也要美。从前的演员是色艺双全的,色还放在艺前面,所以眼睛要看着美。九个钟头就讲一出爱情戏,角色不美怎么行。昆曲就两个字,一个美,一个情,要以最美的形式,表现最深刻的爱情。与此同时,演员传承是当务之急,制作一部经典大戏,培养一批青年演员接班,将大师们的艺术绝活赶紧传承下来。然后,以青年演员吸引青年观众,尤其是高校学生,没有青年观众,一种表演艺术不会有前途。


所以我亲自组织了剧本整理小组,非常谨慎地对待汤显祖的文本,坚持“只删不改”的原则,同时兼顾案头和场上,剧情的铺排,文武场的冷热,力求原汁原味,正宗正统。又花了一年的时间,请昆曲大师张继青、汪世瑜两位老师来训练年轻演员,磨了一年。还请了最一流的舞美设计师和服装设计师把现代元素很谨慎地结合到我们的戏里头。我们制作了一出既传统又现代的昆曲,我提出的一个原则是,我们尊重古典,但不因循古典,我们利用现代,但不滥用现代。要在古典的基础上面,把现代的元素很谨慎地融入进去。首先要保持住汤显祖创作时的精神,还要让这部作品在21世纪的舞台上重放光芒。我们要很敬畏昆曲,它是“百戏之祖”,不能随便瞎改动甚至推翻,但是你可以适当地创新。但创新的时候要极小心,极谦卑。昆曲是一种精美到了极致的艺术,它非常脆弱的,就好像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你不好对它“大刀阔斧”试图改变,只能是精修,微调,要很小心谨慎,充满敬畏之心。
天意垂成
20年来,青春版《牡丹亭》已演出超过540场,足迹遍布祖国大江南北,苏州昆剧院的一批优秀青年演员们唱着“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走进各大剧场、高校,不光在祖国各地包括台港澳,甚至在美国、英国、希腊、新加坡等地,都留下了汤显祖玉茗堂前“白牡丹”瑰丽多姿的身影,吸引无数观众,从跨入剧场的那一刻爱上了昆曲,爱上了传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