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冠概率0.37%的世界冠军

作者: 王仲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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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赛当天,李培楠越打越兴奋,挥手的幅度越来越大。

一位23岁的中国小伙,在波兰城市卡托维兹现场观众的掌声与泪水中创造了历史。

波兰当地时间2023年2月12日,英特尔极限大师赛世界总决赛(Intel Extreme Masters,以下简称IEM)在卡托维兹的飞碟体育馆内激战。这是全球电子竞技含金量最高的赛事之一。

这一天是《星际争霸2》决赛日。过去11年里,卡托维兹不乏神奇比赛。但在这个冬夜,这座波兰著名的工业之城,和现场上千观众一起,见证了真正意义上的奇迹。

奇迹的主角叫李培楠,是这次总决赛唯一晋级正赛的中国人。在所有24名参赛选手中,他的世界排名排在倒数第五;成为职业选手近8年,李培楠从未染指世界冠军;因为经常在八强就回家,有外号“李老八”;赛事开幕前,官方会给每位选手评估一个夺冠概率,他们当时给李培楠打出的概率是——0.37%。

不论怎么看,李培楠都是那个“下等马”。然而这一次,世界排名只有第21的“下等马”从八强赛开始,一天内连克世界排名第4、第2和第1,夺得了中国人在该项目第一个单人世界冠军。

《星际争霸2》自诞生起,常年被韩国选手统治,欧洲近年也不乏天才。在李培楠奇迹般夺冠后,有网友打了个比方,向不了解这项运动的人们解释:这可以想象为,现役瑞典男乒小将卡尔松(世界排名20+),在世乒赛上闯入八强,然后一路击败马龙、王楚钦和樊振东,最终捧杯。

“这是《星际争霸2》历史上最精彩的underdog绝地反击,站上世界之巅的故事。”李培楠夺冠后,现场解说激动得语无伦次,他们想到各种说法,试图形容那一晚的神奇。

解说当中的一人,荷兰人鹿特丹(Rotterdam)说出了李培楠能够出圈的关键:人们都爱看竞技体育的以弱胜强。比如1980年冬奥会美国冰球队“冰上奇迹”,2004年欧洲杯希腊男足书写“希腊神话”。而在他看来,李培楠夺冠可以与之相提并论。

在卡托维兹夺冠一个月后,李培楠在北京家中接受了《新民周刊》专访。他已经从夺冠的喜悦中回归平静,和从前一样,每天把三分之二的时间用在训练上。中午起床后,李培楠会在下午2点到健身房锻炼,然后4点前赶回家。洗完澡,坐在电脑前开始训练,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2点前后。大部分时间,屋内只传出李培楠敲打键盘的声音。单调,重复,令人平静。

漫漫长夜

“好多人曾经告诉我,你应该退出《星际2》,你应该退役,你该放弃了!但是,看看现在的我啊!我只是个普通人,我只是努力地练习,我每天训练12到15个小时,从来没想过成为世界冠军!”

这段话是李培楠夺冠后现场采访的开场白。李培楠先讲英语,之后切换回中文。英语的开场白激昂又励志,但用中文说的第一句话,他就哭了。母语和非母语之间的巨大差异,和夺冠的神奇历程一样,在后来被反复讨论。

他用手捂着嘴,一边哽咽一边说:“我等待这个世界冠军太久了。去年真的很难,我上次输到0:6时,我真的以为《星际争霸》对我来说已经结束了。”

为什么李培楠会在夺冠后第一时间想起曾经的困难?回顾此前他的职业生涯,失意和哭泣贯穿其中,漫长黑夜更是在2022年来到了至暗时刻。

时光倒退回2022年11月。李培楠飞往美国亚特兰大,参加DreamHack大赛。2022年上半年,因为疫情带来的出行限制,李培楠始终处在“不战而败”的困扰中。而他一直认为自己在线下“更容易出状态”。

但是在亚特兰大,面对好不容易等来的线下赛,李培楠在小组赛以0:2的比分连输三场,直接出局。

0:6,冰冷的比分来得太快。还没进入状态,李培楠就不得不准备回家了。比赛之余,其他选手会在空闲时到亚特兰大街头逛一逛,而他选择一个人闷在酒店,躺在床上,打发缓慢的时间。“脑子很空,什么都顾不上了,就知道睡觉,饿了点个外卖,然后会去网上看看评论。当然,很多都是骂我菜的。”

“哇,李培楠今天什么情况?感觉他今天不在状态,失误挺大的。”作为国内资深的《星际争霸2》解说,黄旭东在那一天的解说中流露出无奈和怀疑。

黄旭东告诉《新民周刊》,他在那一瞬间也觉得李培楠的职业生涯差不多就到这了。14岁出道,打了8年,到了一个绝大部分职业选手该退役的年纪。

现在回想那次惨痛失败,李培楠倒觉得早有预兆。“可能因为在家里训练太久,一直没有去线下参赛,去亚特兰大前能感觉到自己状态不太对,坐不住。”

这一次在失败面前,熟悉的“考试考砸了”的感觉又来了。这种感觉常年伴随着他。

早在15岁时,李培楠刚离开学校,成为职业选手。每当在重要比赛失利,他觉得就像是一次期末考试考砸了。他形容那种感觉,“你知道这样的考试一旦考过了,就没有下一次机会,但你还是考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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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图:李培楠接受《新民周刊》专访。

16岁那年,李培楠在上海打一场战队赛。在他之前上场的队友,超水平发挥,“超额完成任务”。最后一场,战队讨论后,决定派他出马,最关键的比赛得让公认最强的选手上。结果李培楠输了,坐在电竞椅上就开始哭,一路走到台下还在哭。

随年纪渐长,哭泣慢慢减少,但失意仍是李培楠生涯的主基调。他很早就坐稳了中国星际2第一人,但这个“第一人”在世界大赛舞台上鲜有亮眼时刻,因为国内的竞技水平放之全世界就是“不入流”。

《星际争霸2》是一款发行于2010年的游戏。玩家从12个农民开始,发展出自己的基地和兵营。大到战术博弈,小到每一个兵卒的操控,时刻考验着玩家。从1998年《星际争霸》诞生,到《星际争霸2》,两款星际游戏至今25年,最高荣誉几乎与中国无缘。

李培楠用了一种刻度来衡量自己这些年来的进步,那就是每次去国外参赛,在当地逗留的时长。“一开始打完小组赛,通常就要回家了;后来慢慢地可以小组出线,淘汰赛打一打,但很难坚持到最后一天,因为那是半决赛和决赛的日子。”

2018年在加拿大蒙特利尔的一次世界赛里,李培楠从两百多名海选选手中一路杀出,最终打到了四强。

面对来之不易的四强,李培楠以为看到了黑夜中的希望。没想到,更绝望的还在后面。

没过多久,意大利人雷诺(Reynor)和芬兰人赛茹(Serral)横空出世。他们比李培楠更年轻,却展现出肉眼可见的更强天赋。在2023年IEM世界总决赛前,官方会给每个选手的手速打分。雷诺97分,世界第一。李培楠,只有80分。

2020年暴雪嘉年华大赛,李培楠小组没能出线。赛前,他已经在韩国训练了很久,与一众世界顶尖选手一起备战。他跟雷诺住在一起。一个多月里,李培楠每天从早上9点练到次日凌晨2点。

但是让他觉得离谱的是,雷诺并没有那么拼。那是雷诺第一次参加嘉年华,最终收获亚军,而李培楠止步于小组赛。这种差距,以及两人的准备程度,让他感到绝望,“你就看到他天天搁那,抽抽烟,喝喝酒,然后练几个小时,最后进了决赛。说实话,那会儿真的有点羡慕人家,人就像爽文小说男主角。”

再往后,李培楠连出国比赛都变得困难。大部分时间里,他的面孔出现在线上赛的摄像头中。输掉比赛后,很快人也从摄像头里消失了。从亚特兰大0:6小组赛被淘汰回家后,一切看上去李培楠的职业生涯就到此了。

“最后一舞”?绝地反击!

卡托维兹飞碟体育馆内,属于冠军的金色亮片像雨点一般从天上落下,李培楠捧起了沉甸甸的奖杯。从夺冠那天起,第一次有中国人的名字被刻在了奖杯上。

李培楠告诉《新民周刊》,捧杯时脑海中率先出现的画面是过去几个月训练的点滴。他觉得近期的闭关特训,让自己有了最坚实的基础去对抗那些最强大的对手。

决赛时李培楠的对手是韩国人Maru,世界排名第1,真正的“六边形战士”。但他在每局比赛的开头,似乎都能猜对这位世界第1的动向。在特训期间,他和Maru多次在线上交手。虽然赢的不多,但这些失败恰好为他最后的反击埋下了伏笔。

北京时间2023年1月21日,这一天是农历大年三十。北京城男女老少,都在庆祝这个期盼已久的春节。

但是李培楠没有心情庆祝。和家里人简单吃完年夜饭,他回家钻进训练的房间,又像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那样,继续敲击键盘。自从亚特兰大惨败后,李培楠维持这样的状态已经两个月了。每当坚持不下去时,他就会想起在亚特兰大被淘汰后躺在酒店里的自己,然后去洗个脸,继续坐在电脑前。

更重要的是,他决心孤注一掷:如果自己在卡托维兹还是小组赛就被淘汰,那么回国后就退役。李培楠把世界总决赛看作职业生涯的“最后一舞”。

不过回顾李培楠的职业生涯,并非只有失意和痛苦。在没有冠军的日子里,还是有不少苦中作乐的片段。

竞技体育的残酷在于,“天才”没有天花板。

比如2018年夏天,为了备战在韩国的比赛,李培楠在他父亲的支持下,跑到韩国,整天和一帮志向相同的职业选手待在一起,只为接触更高水平的训练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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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年来,第一次有中国人捧起《星际争霸2》世界冠军奖杯。

“我爸那会儿就告诉我,下棋得和高手下,天天和水平差不多的人下,那是下不出来的。”在韩国,李培楠和另外三个男孩住一套房。他们当中,有中国来的,也有韩国人。两个房间,一个用来睡觉,另一个给他们日常训练。李培楠去晚了,没地方睡,只能抱一张床垫,睡在厕所门口的地上。

为了找顶尖的韩国选手跟自己练习,李培楠不仅和他们交朋友,还主动请人吃饭。因为这段往事,李培楠又得了个“PAY男”的外号。

在韩国请客吃饭的经历,让他得以在那年秋天的蒙特利尔历史性闯入四强。然而四年后,李培楠的排名没有往前更进一步,反而走到了看上去的终点。

为了迎接可能的“最后一舞”,李培楠还特意做了一件事。这件事在夺冠后看起来更玄幻。他把陪伴自己多年、从成为职业选手开始就使用的ID从Time改成了Oliveira。然后Oliveira第一次参赛,就在世界总决赛夺冠了。

Oliveira,取自巴西拳击手查尔斯·奥利维拉(Charles Oliveira)。奥利维拉出身贫民窟,从小爱踢足球。但他在7岁那年被诊断出先天性的类风湿性关节炎,脚踝疼痛,难以克服,甚至影响到站立。

奥利维拉从此告别了足球。他在漫长又痛苦的治疗过程中接触到柔术拳击。虽然在2010年就成为终极格斗冠军赛(UFC)选手,但直到2021年奥利维拉才拿到金腰带。他也成为了获得UFC冠军之前进行比赛场数最多的选手。

2022年底,李培楠在家闭关,而奥利维拉蝉联了冠军。金腰带在采访时说:“如果你的生活很轻松,你就会软弱;如果你的生活很艰难,最终一切都会有所回报。”

来到卡托维兹,改名后的李培楠一开始没有展现出什么明显不同。打完小组赛,他仅仅2胜3负。最后一局小组赛打完,李培楠坐在台上,觉得自己应该会被淘汰,下一站就要赶往飞机场,准备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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