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一个游子给故乡的礼物
作者: 张英
认识林白二十多年了,从她参加黄河考察活动开始。
而这一次的采访,是因为林白第十部长篇小说《北流》的出版。这是林白最厚的一本长篇小说,更是她过往写作的集大成之作。
这本以林白故乡北流命名的长篇小说,也是60多岁的林白,写给故乡的一部历史和记忆之书。小说主人公李跃豆的个人史,串联起了梁李两家的家族史、北流这座城市的地域史。碎片化的个人记忆,折射了历史的横截面,展现了一幅完整的时代生活图景。
《北流》获得了林白以往作品前所未有的赞誉和好评。评论家李敬泽称,现在很多小说看不出新的可能性,但是这部小说向我们敞开了一种新的可能性。评论家梁鸿鹰称,从来没有人像林白这么大规模地实验,方言、辞典、注、疏、书信、自序、独白,她把多种元素大规模地集成引进到小说的文本当中,令人叹为观止。王春林说,从《一个人的战争》到《北流》,从个体化的存在抵达中国人的存在、人类的存在,从地方性的写作抵达世界性的写作,作家彻底打开了自己、打开生活、打开世界,打开了人类的存在。评论家张清华阅读后有三点印象:一、这是一部福柯式的“知识考古学”意义上的书,它汇聚了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社会的各种历史符号;二、个人成长,创伤、苦难与幻灭的生命史,与社会历史的翻覆与变迁互相纠结,构成了一幅斑驳杂陈的当代史;三、林白依然保有先锋精神,依然在顽强地探索,在文本实验上依然不退缩。
从《一个人的战争》到《北去来辞》再到《北流》,穷尽一生,林白都在讲述自己和家族的故事。由于作品背后的大时代变化,她写下自己的故事,还写了母系家族、社会情绪与历史走向。

林白,原名林白薇,广西北流人,祖籍广西博白。著名作家,小说家。毕业于武汉大学。被誉为中国“女性主义文学”重要作家之一。代表作品《一个人的战争》《说吧,房间》《万物花开》等。
给家乡撰写的文学地方志
《新民周刊》:在《北流》里能够看到你很多部小说的身影,也就是说,《北流》是一部集大成的小说。在这部小说的处理上,你行云流水,获得了大自由。
林白:和我以前的小说相比,《北流》的主题和线条要复杂得多,像一个个连绵互扣而且五彩斑斓的九寨沟湖泊,可以从很多不同的角度进入和解读。
这部小说从《十月》杂志上发表,到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图书,我看到了很多评论,异常丰富,也打开了我的眼界,加之还有圈内小说家朋友的反应,上了不少年度榜单……确实,在我的长篇小说里,《北流》算得上是“集大成”的代表作吧。当然也可以有别的表述,它与我之前的作品在不同的“时间支流”之中 。
《新民周刊》:你用“注”“疏”,把很多不相干的事物连接在一起,我觉得这个创意挺好。
林白:我起先动念不是这样的,并不是刻意要在形式上实验。而且,《北去来辞》之后,我觉得差不多了,就不要再写一部大长篇了。但我完全没有想到,回了一趟北流之后,就有很多很多小说素材,很多小说里的原型人物,自己跳出来跑来找我,特别神奇,让我很刺激很震动,又有了写小说的念头,觉得这些人和事,不写可惜了。而且时过境迁,岁月流逝,很多当事者都不在了,(不写的话)这些记忆和历史都将被遗忘,到最后会全部湮灭。
《北流》书中,很多人物都是我虚构的,但是重要人物(除个别外)有基本的原型,人物的基本经历是原型经历过的。特别是我老家的那个表哥跑来找我,给了我厚厚一沓年轻时给恋人的信,有13万字,我最多用了2000字;还有写给别人的信,还跟我讲他的经历。这些底层的人们,真实的生活,情感与命运,等等,对我都有触动、激发。
年纪大了,财务自由了,还是要写点东西,否则人生就太空虚了。不动脑,也容易得老年痴呆对吧。我喜欢写东西,如果长期没东西写,整个人会比较闷。《北流》不是为了写成一个作品而写,是我内心有一种激荡,所谓生命的热情吧。
《新民周刊》:《北流》的小说结构,是怎样一步步变成后面的样子的?
林白:这个小说我写了好几年,有很多想法冲击我,越来越庞杂,不同的维度,环境地理,风俗传统,语言的刺激,人物不断跳出来。
我写了十稿才拿出来。(之前)我觉得我写的那些东西,都不能汇聚到一起,包括很多闲聊的东西,各种阶层的人的闲聊。这些东西是我们时代的声息,我认为很有必要放进小说,但是始终没放进,后来我想我搞一个“气根”吧,就是一个东西,有支线,有分叉的,像南方的榕树。榕树有气根,这一稿就叫作“气根版”。写得很庞大,后来也觉得不对。再后来有个朋友说,你干脆叫“北流注”,相当于你写的所有东西是对“北流”的注释。北流也不仅仅是实际的那个北流,它包括实际的北流,同时也是精神的北流,同时它还是一条河,它是一个很丰富的概念。然后我马上就觉得行了,“注”“疏”“笺”,闲聊录在小说里,我设置了 “时笺”这个名目,就都放进去了。哇,一下子就觉得特别合适,特别舒服。

现在回想起来,为什么会有“注、疏、笺”这个结构?其实我有一个种子,但是自己没有觉察嘛。我是图书馆学系毕业的,我们有一门课叫古籍整理,讲到古代文献编目。这是我们图书馆学中,我觉得比较有学问、比较扎实的一门课。我们的老师要求也挺严格的,考他的试是最难考的,我只考了60多分,勉强及格。古籍那些东西,什么版本呀、排列问题呀,怎么编目啊,我们课程都有的。《十三经注疏》,十三部经典,我们都得背的。所以,“注、疏、笺”,我是知道的,没忘记的。我忽然想到,通过“注、疏、笺”的结构把所有内容聚集到一起,实际上是为了找到一个更加真实、更加能自我认同的东西。
《新民周刊》:《北流》像一本林白的写作总结。你用过的所有文体,很多小说的人物,全在里头,有脉络可循。人青春年少的时候,要到世界上去,离开卧室、离开小家到大学、到更广阔的世界去,其中都有“我”在里头。而当你要描写一个世界,一块小天地、小宇宙,那才是挑战。在这个意义上讲,《北流》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林白:《北流》是多主题、多维度的小说。谈女性也有,历史也有,宗教也有,谈个人也有,谈世界也有,谈方言也有,人的各种生存方式什么的,都有。光小说里使用的语言,就有很多层次。一部长篇一般是一种语言,《北流》里面不是一种语言,既有青春时代那种先锋的、锐利的语言,也有毛时代的语言风格,又有很平实的语言,又有比较清淡的、古雅的文风,还有未来的语言,还有诗的语言。
最后我终于明白了,我书名叫《北流》,北流就是我的本质啊。我人生的初始,种种古怪懵懂蛮力,都从北流开始。到我60多岁的时候,我才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回头读这个小说,我觉得还是不错的。但是如果它晚一点出来,可能会更丰富一点,因为它的文本,其实还是可以加很多东西的。
一棵树回到了出发的故乡
《新民周刊》:《北流》是一个多年在外的游子,写给故乡的情书,如同是一颗种子回到了自己的土壤,对不对?
林白:对我来说,《北流》确实就是这么一个东西。是一个小世界,一个逝去的故乡,当然它也是当下的中国。它是一个游走在外、看似若即若离的游子,在几十年以后,一件既是给故乡、也是给自己的礼物。
《新民周刊》:阅读小说的感觉,唤醒了我们很多遗忘的经验。人生过半,当我回到故乡,再见我的同学,亲戚朋友,其实每个人的处境,生活都在急剧地发生变化。你离开故乡,到外地上学、工作、结婚、生孩子,实际上是在不断地遗忘。你把你以前的记忆封闭了,好像一个贝壳,过去的世界像虫子一样被包裹进去了。你以为你忘掉了,而(重新)发现是在你50岁、60岁的时候。
林白:就是这样!写故乡的小说,你年纪太轻不行,年纪太轻,没有时间的厚度和皱折,不太能“哗一下”激发起很多东西。只有到了年纪,(经历)不断的告别、不断的流失,你会陷入怅惘和怀疑,那些一起走过的路,好像都跟着那些人的离开消失了,你的记忆和情感上出现了巨大的真空,好像那些往昔经历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人的年龄越来越大,慢慢会丢失这些记忆和认识的片段,如果不写下来,会逐渐遗忘掉。我很庆幸自己,在这个年纪,为了北流以及我所知道的一切,写了这么一本书。
《新民周刊》:到了你这个年纪,故乡的味觉会突然回来。当你回到故乡,很多童年、少年的经历和记忆,或许因为某个契机突然就被激发出来了。某个人或者某件事,像黑夜里萤火虫的微光,照耀你内心柔软的地方。杜拉斯写《情人》是这样,鲁迅再见闰土也是这样。巨大的沉默,巨大的时间,《北流》这种对“山河故人”的回望和造访,当这种调子变成了小说,它就一定非常结实。
林白:我在写《北流》的过程中,有很多人物原型不停地去世,到现在去世的已经有五六个了。一些有名有姓的人物,慢慢就没了。这是“漫长的告别”。从这个角度看,《北流》是很有必要写的,如果不写,多少东西就消散了,是不是?
最后我终于明白了,我书名叫《北流》,北流就是我的本质啊。我人生的初始,种种古怪懵懂蛮力,都从北流开始。到我60多岁的时候,我才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新民周刊》:60多岁的时候,你终于为故乡,也为你自己的人生,写了这么一个小说。小说是一个巨大的容器,如此庞大的一个空间,有点儿像量子世界,繁复迂回,千转百回,人生与历史,时间和命运,各种细节纠缠在一起。当年你的小朋友、你的经历、你的眼泪、你的伤心、你的亲人,还有这个地方的风俗人情,气味和食物,世间万物都交叉在一起。
林白:对,这些元素和叙述互相纠缠在一起,有时候很神奇的。我一开始就想写当年几个小伙伴的人生故事,这部小说就是时间的礼物,一直写到最后,小说里的人物原型,他们跑到北京来了。
当时是2021年,《北流》的第十稿已经写完了。那年夏天7月份,吕觉悟、泽红她们两人报了一个到内蒙古去玩的旅游团,中间路过北京看天安门升旗,然后就来我家里看我了。吕觉悟是我幼儿园的同班同学,后来又变成我沙街上隔一道墙的邻居。小学我们又是同班,初中又是同班,高中不同班,然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怎么联系的,后来又联系上了。至于泽红,我妈怀我的时候,和泽红妈妈怀她的时候,住的是同一个宿舍。我们两个人都是在1958年生的。我上小学了,跟吕觉悟是邻居;到了初中,我又跟泽红是邻居;到了初中,我们三个人同班,就这么一个关系。
小说的结构和声音
《新民周刊》:“注、疏、笺”的结构非常好。这个结构又来自你大学学的专业。
林白:武汉大学毕业这么多年,我不碰图书馆学,我也把它忘了。没想到到了60多岁,它帮了我大忙。然后,很多东西都因为这个结构和文体,浮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