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3位轻生者和一个南京男人
作者: 吴雪
南京长江大桥上,冷风呼啸而过。
阴霾水雾遮住了前路,赶路人归心似箭,将头盔遮住耳朵,双手攥紧把手加速,再加速,桥两旁的玉兰花灯柱疾驰后退,仿佛与桥上的一切喧嚣隔绝。
没有人注意,玉兰花灯旁,有一束灰暗的光,男人拿着白色毛巾,对着大桥栏杆上一行字,来回擦拭。男人名叫邱志杰,艺术家,他身材瘦小,小麦肤色,被擦掉的字迹血红,沾满灰尘。那是一行颜体行书风范的书法,写着:“当爱烟消云散,我剩下的只有忘情。”
被擦掉的这行字,是2008年1月6日大桥自杀者割破手指写下的遗墨。邱志杰割破自己的手指,在遗墨旁边写下了一行新字,“马达加斯加的首都在哪里”。他把这句无厘头的话比喻成一个钩子,想用它“把自杀者从钻牛角尖的情绪中钩出来”。
邱志杰用艺术干预自杀的方式,答案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跳脱出自己。南京长江大桥是中国著名桥梁之一,也是自杀高发地之一。在这里,人类的自毁倾向被无限放大。大桥高60米,站在桥边,江水离自己仿佛只有两三米,静止的波纹触手可及,一个万念俱灰的轻生者站在栏杆前,徘徊数趟,纵身一跃,不消7秒,便消失在滚滚江水中。
悲壮,瞬间弥漫到大桥的每一个角落。据南京市心理危机干预中心主任张纯统计,过去至少有2000人从这里跳桥身亡。
比邱志杰早五年的2003年,“劝生者”陈思更早地走上大桥。他总是穿着黄色马甲,眼睛机敏地观察桥的两旁,电瓶车车身上“善待生命每一天”七个字,似乎在告诉轻生者:“转念接纳,方可重生”。往后20年间,陈思骑坏了9辆电瓶车,帮助开导了11080位对生活无望的人,救回463名轻生者。“南京天使”的称号也因此被传开。
大桥全长4.7公里,一趟来回是9.4公里,陈思每日巡逻9次,总里程数是84.6公里。风雨无阻,无一例外。经年累月,陈思的脸、胳膊和胸口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红斑,这是大桥上的烈日赐予他的“勋章”。“年纪大了,我一使劲手就抖,怕一下拽不住,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陈思思量再三,决定在2023年9月19日这个日子正式退休,不再上桥,但依然在驿站救人,希望相关心灵康复机构将自己救人的经验传下去。
在陈思退休前夕,《新民周刊》记者前往南京,在长江大桥和心灵驿站,访谈了这位“中国好人”。在陈思走红故事背后,有死之悲痛,生之幻想,更有一个好人“必须成为好人”的挣扎和困境。“整整20年,这是我对自己的交代。”
生死
面对镜头,接受过许多媒体采访的陈思,依然有些紧张。他端坐着,双手合十,说到口渴了,就迅速拿起茶杯抿上一口。不时,他会请求暂停采访,好让他有时间再抽上两口烟,缓解焦虑,私底下,陈思是一个非常健谈的人。
夏日清晨,天亮得早,6点,陈思准时出现在桥北路或四平路的两个大桥入口处,开始一天的巡逻。他个子不高、微胖、皮肤黝黑,戴着十分显眼的蓝色头盔,骑着一辆有些破旧的电瓶车。南京长江大桥的南堡,有一处可停歇纳凉的建筑,那是陈思常年的据点。
曾经有家江苏著名企业捐给陈思一辆电动车,并承诺每年更新一辆,但由于没给发票办不下来车牌,只能放在家里落灰,一年一辆的承诺也不了了之。
陈思停下电瓶车。不远处,一双白色的杂牌运动鞋,叉开着在南京长江大桥的红色方格地砖上形成一个不标准的“丁”字。鞋子在陈思眼中往往意味着死亡,不出意外,有时,鞋子里还会滑出一个手机和一封遗书。

警察很快为了那双白色运动鞋赶来,报警的是路人或目击者,不是陈思。二十分钟前,陈思来这儿巡逻时,并没有看见要跳桥的人。水上公安船也驶过来打捞尸体,没有任何发现。
桥栏旁还有一个三角式的浅色擦痕,上面散落着两块一元钱的钢镚。陈思也总在大桥北堡往南数的第13根玉兰花灯柱旁看见它。那儿是大桥主桥的中界线,江水最深,人倚靠着栏杆,视线只会拥有广阔江面上鱼鳞波纹闪着的白光。如果陈思探出头去,看见靠近江面的栏杆外侧同时变浅,“妥妥有人下去了”。
陈思有些懊恼,但也清楚,长江大桥没有盖子,它像一个死亡漏斗,决心赴死的人被救上岸的几率并不大,他唯一能抓住的是在生死之间徘徊的人。有一日,陈思在桥上巡逻,看到一位黑衣女人坐在一块棱角分明的土房基石上,用手捂着右脸时,陈思忽然停下,“这人不对劲,她用手擦鼻子,有鼻涕就肯定有眼泪”。陈思迅速聊起江里的鱼和女人拉近距离。
女人抬眼看他,瞳孔外侧满是血丝,女人并不排斥与陈思对话,她用手擦掉鼻涕眼泪,抹在裤腿和运动鞋上,开口说话了,女人是一个典型的农村母亲,与丈夫每天砸墙刷漆把儿子供上大学,买江景房。现在丈夫打工还房贷,她带孙子,儿子却因同事换车,也想要父母把自己那辆十万元的车换掉。
陈思确认这是一个想要自杀的人,转而开启了劝人模式:生气死了是仇人高兴,亲人倒霉。好好活着,我不相信这个世界能有过不去的坎。女人抽泣着,掏出手机打电话给丈夫,用陈思都听不懂的方言倾诉着,半小时后,她按下挂断键,起身,说自己要回家了。
目送黑衣女人离去,陈思笃定她不会再回来自杀,那几句话够她用了。而救人的时间久了,陈思从背影就能判断出桥上的人是否有自杀的念头:“内心极度挣扎的人,肢体背影是僵直的,眼神空洞,嘴唇干裂,看着就像没有灵魂的空壳,那么他一定正在考虑怎么解脱。”这是陈思用每次猜测失败后遭到的白眼,逐渐累积成的经验。
但当轻生者开始攀爬栏杆时,陈思就顾不上那么多了。有一次,一位68岁的老人已经把右脚搭上了栏杆,陈思立马停车,脱下自己的志愿服,一只手撩着,一只手指向要跳桥的老人,从大桥上四道拥挤的车流中挤了过去。他环起手来卡住老人的腰,将他拽了下来。
长江大桥边的护栏高1.5米,由于背面没有着力点,攀爬护栏不好借力,个子小巧的女人会脱下高跟鞋,直接纵身跃下,几乎不留给他反应的时间。
2013年9月19日,陈思开始在《大桥日记》上记下与轻生者有关的故事,其中不乏他自身的主观感受。这本命名为《大桥日记》的日记,最初是一本又一本靠双手写下来的日记,后来被志愿者摘录成博客誊写到网上。
因救人走红后,四川某出版社找到陈思,希望以30万元的版税将《大桥日记》出版成书,遭到他的严词拒绝。“那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人,我怎么能拿别人的伤痛卖钱。”陈思心里这根“警戒线”,不允许任何人去碰。
噩梦
7月23日清晨,天雾朦朦的,陈思和志愿者一行来到长江大桥桥下,为自己未救回的人做了一场法事。当天,陈思猛抽了几口烟,手里的香烟一下子燃烧了一半,他皱紧眉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在他看来,这一仪式,谈不上什么意义非凡,却是解开自己心结的一种方式。


救人前几年,陈思每晚一躺下就做噩梦。梦里,被渣男欺骗的女人,无法给妻儿提供更好生活的沮丧男人,追求完美的知识分子,得抑郁症的高中生……通通在他的注视下坠入江底,随滚滚波涛而去。每次惊醒,他都要被吓出一身冷汗,手脚冰凉。
陈思,想要的不过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早些年,陈思救人的故事登上新闻,被大量媒体报道。即便是救人性命,互联网上也传来不同的声音:“连死的权利都没有,这些人真惨。”陈思很不屑,风凉话谁都会说,但救人这件事,做一次就赚一次。陈思守望大桥几十年,见过太多轻生者想离开人世前的最后一瞬。他始终觉得自杀是可以被阻止的,也有理由这么相信。
那是一个星期四,陈思去物流公司上班,没有去巡逻。一位1米66的小伙子推开路人的阻止,翻越栏杆打算纵身一跃。小伙子看着底下汹涌的江水,突然反悔了。
他双手紧紧扒住栏杆撑了半个多小时,直到体力不支。那是11月,秋天,桥边萦绕着白色的迷雾,他陷入迷雾中,身体慢慢变斜,双手撑开,最终以背影拥抱江面,扑通一声,溅起了三米多高的水花。50米的坠落时间,不超过3秒。
小伙子穿着厚羽绒服,没有立刻沉入水底,过路的渔船将他拉起来,西裤上的皮带都被冲开,露出了肚皮。不幸的是,他的内脏已经被江面拍碎,两个小时后因内出血抢救无效死亡。“小伙妈妈打来电话哭诉,如果当时你在就好了,你有经验,路人只知道围观,不敢去救。”
事发第二天,再度上桥,陈思也想,如果他在就好了。越想越觉着胸闷气短,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大桥上的清洁工帮他拿来了降压药,陈思就着水“咕嘟咕嘟”大口吞下。
陈思最害怕的是,有人从自己眼前自杀死去。
2003年的某一天,陈思曾在大桥上救下一名因丈夫出轨而想不开的年轻女子,当天下午,女子返回大桥,跳入江中。当时,陈思距离她300米,救助无果。
那天晚上,陈思一口饭没吃。自此,他养成了抽烟喝酒的习惯。逮到烟抽烟,逮到酒喝酒,仿佛酒精和烟草的微醺,能铲除掉躲藏在脑海深处的阴霾。但未能救人的恐惧常年伴随着陈思。当一个红头发的女孩骑上桥栏杆时,陈思曾试图救过。
他发动助力车,但油门加得太猛,发动机到处漏油打不起火来,只好跑步前进。在离女孩200米的时候,她跳下江去,身影在水中冲过50米,还能听见女孩喊救命的声音。一个浪打下来,水面终于又归于平静,陈思再也没见到她,连那红颜色的发丝也再没能见到。
陈思说,那天晚上他梦到江水形成巨大的漩涡,女孩就在眼前坠落。自己在桥上边跑边喊,差一点儿就到了。陈思被老婆推醒,问你怎么脚踢手刨像跑步一样?后来他还梦见这个女孩许多次,“但不再是红头发,而变成了黑头发、绿头发”。
都说时间能治愈一切,但陈思总是本能地拒绝采访,因为采访意味着袒露,将记忆一点点地剥落,这很残忍。“这些记忆又不是什么功劳,是人家的疮疤,我心里一直记着。”
对于轻生者而言,复盘糟糕的人生体验更是常人难以忍受的苦楚。自杀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公开露面甚至倾诉,他们均避之不及。陈思拨通了一个曾经救过的大学生的电话,第一次拨过去,空号;第二次换了一个号码,对面传来一个年轻男孩的声音,男孩迟疑了十多秒,最后说:“你找错人了吧?”陈思撇嘴,耸肩,挂断了电话。
撑伞
救人多年,陈思早就意识到,人在最困苦的时候,并不只会挣扎求生,也有可能确实会主动地放弃生命。对那些轻生者的有意忽视,在某种层面来说是一种逃避。他人的死亡,不意味着声音的消失,恰恰是提问的开始。
多年来,陈思内心正义的灯塔从未熄灭,他属于心灵鸡汤作者口中的一种人:自己淋过雨,也不忘为他人撑伞。
关于救人的“起心动念”,陈思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应对媒体的说法是,2003年9月,他一边炒菜一边看电视,当时《南京零距离》正播放一个来自苏北男人从大桥上跳下来的镜头,男人摔在花坛边上,脖子上的金项链还反着光,“一看那个场面,我菜都炒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