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李路:必须玩真的,半点虚的都不行
作者: 珠兰
几年前,读完《人世间》原作,李路眼前一亮。
一方面,李路早想拍一部工业题材的电视剧,因为“这么多年,中国翻天覆地的变化,城市发展成现在这样,经济总量发展到这般规模,居然没有一个影视剧来描写工人阶层,不管是农民工还是传统意义上的工人。这肯定都是有问题的,现在市场上缺这个东西”。另一方面,《人世间》中的人物有纵深性,最对李路的口味。
好剧本难找。作为导演,李路的作品不算多,只有《老大的幸福》《山楂树之恋》《人民的名义》等几部戏,但他认真,每拍一部戏,都会花上很长时间,竭尽全力,只为保证电视剧的高品质。
可“是李路的菜”这类重细节、轻情节的“严肃小说”,如何才能转化成影视作品?原著中人物颇多,各具性格,哪去找这么多的好演员?
此外,梁晓声小说《人世间》达100多万字,人物众多,年代久远,长达50年的时间跨度。而这50年,又是中国社会发生剧烈变动的50年,究竟该怎么取舍呢?
电视剧《人世间》的拍摄工作只用了半年,可加上前期策划、磨剧本、改剧本等,是整整3年。回想过往,很难找一种说法,来概括这3年的辛苦,于是,“遭死罪了”成了李路的口头禅。
《人世间》播出后,越来越多的观众在争论:它凭什么火?它讲述的是平常人的故事,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也没有惊心动魄的业绩。这算是怀旧的胜利?还是“好人主义”的胜利?
不如听听导演李路怎么说。
选了最难走的一条路
《新民周刊》:你是如何想起请王海鸰老师当编剧的?
李路:任何一个项目,都像盖大厦,是个系统工程,谋划筹备阶段比后期拍摄重要得多,方向选择错误,就犹如地基打错了。确认《人世间》这个项目后,就觉得剧本非常重要。虽然原小说长达115万字,但不全是剧情的东西,榨干后,到底有多少可用的情节,谁也没把握,这就需要一个有一定年龄、有实操经验的好编剧来改编。
拿到《人世间》后,我问了两位朋友,一位是周梅森,一位是陈道明,问他们找谁编剧最合适?我是分别问的,真挺逗的,两个人同时推荐了王海鸰。
在那一届获茅盾奖的几部长篇小说中,《人世间》是适合改编电视剧的,有人物、有时间、有历史纵深、有具体事实。相对来讲,编剧看到后会很有感,不会感觉抓不着边际。所以我请王海鸰老师来当编剧。我当年看她的《中国式离婚》,包括《牵手》,我认为她在情感上见长,在细节上见长,这两点对《人世间》至关重要。
从情感说,小说中的情感,是通过文字描绘的。而通过情节、剧情推动,需要编剧下功夫。
从细节说,影视剧最难是把细节罗列起来,当年我拍《老大的幸福》时,我跟范伟说,特别感谢你把前半生所有细节奉献给我了,它们只能用一次,而人是会被掏空的。编离奇故事、设置悬念,都好办,但是一点一点把细节罗列成非常精彩的故事,太难了,无论是作家还是编剧,都不会有太多信手拈来的东西,用几次,就没有了。拍电视剧,我是很看重编辑、剧本的。剧本是一剧之本,尤其长篇电视剧是讲故事的,剧本不好,导演再好、演员再好,都不行。
《新民周刊》:在编剧上花这么大力气,值得吗?
李路:影视站在文学的肩膀上,这话不是我说的,前人说的。文学一定站在影视前面,已经有这么多成功的先例。
为解决好文学原著与影视剧本之间的关系,我们做了大量技术性工作。比如征得梁晓声老师同意,让我全权负责小说到剧本的宏观走向。再如和王海鸰老师一场又一场、逐字逐句的沟通,甚至是争吵。这些都是基础性工作,要花很多精力和时间,不光是我,还有我的团队,从三年前谋划,一直到拍摄结束,都在不断磨合、取舍、掂量、推敲中,一步一步往前走,非常艰苦。
这些苦说起来容易,几秒钟就说完了。但在执行中,往哪个方向走,用多少笔墨,都要反复讨论。文字与视觉化相差很大,好在《人世间》有很多细节,我们可以拿过来用。
《新民周刊》:在剧本之外,开拍前,你还做了哪些硬件方面的准备工作?
李路:遭死罪了。比如选景,在东北拍还是在北京郊区拍?辽宁、吉林、黑龙江,我们都看了。原著背景是黑龙江,但东三省都差不多,而且电视剧中虚化了背景,并没说在哪个省,我们连建设兵团等背景都虚化了。
放在长春拍,是我跟梁老师商量后定的,我是吉林人,对长春熟悉一些,在那里生活了很多年,我父母都是《吉林日报》的。在吉林拍了六七个月,把长白山、吉林市、长春市的美景、场地,都拍进去了,希望家乡人喜欢。
吉林当地政府给了大力支持。棚、景、铲雪、配合……都不是小事。比如有一场戏在长白山老秃岭拍的,雪有一人高。越野车爬不上去,发动机熄火,大家下来推,上山的二三十里路,全靠铲雪车把路铲出来。制片主任说,导演别闹了,不可能上去的。我说肯定能上去,最后真上去了。他说,真是没有不可能的事。

上去果然不一样,站在长白山上,一览众山小,取到画框里的景色,完全不一样。其实剧情很短,就是周秉义的几个镜头。有人说,有些场景在北京也能完成,干吗跑到零下二三十度的地方去?我们选择了最难走的一条路,就是实景拍摄。如果想马虎一点,确实可以在棚里拍,效果就欠点意思。
我是劳碌命,每天群演的戏,我都要去拍,后期制作时,我天天泡机房,乐此不疲地做这些事。简单的办法,我不太想做,好几个圈里的朋友也说我,如果通融一点,拍摄难度没这么高,大家的压力都会小一些。像我这样要求,无论是拍摄、通过、播出,比商业剧的压力成倍增长,这不好说得太多,反正我们非常辛苦,压力很大。
《新民周刊》:剧中那么大的“光字片”,都是搭出来的?
李路:是的。从一开始,我的脑子里已经有“光字片”了。可东北房子和南方不一样,东北是一趟一趟的,很规整,我想要的是南方那种八爪鱼状的,每个小胡同都能拐进去。按照这个形象,分头去找。
在原著中,“光字片”是城中村,是城市拆不了的村。可怎么也找不到,要么住户已搬走了,要么待开发,只剩少数“钉子户”。而且城中村的房子都很破,有维修、维护的费用,不如自己搭布景。最终用了近200名建筑工人,搭出总面积8000平方米的布景。
《新民周刊》:拍《人世间》,你遇到的最大的挑战和困难是什么?
李路:我本人没做过这么大的项目。在此之前,我没拍过这么长的剧。《人世间》集我过去拍的《老大的幸福》《人民的名义》《巡回检察组》于一体,既有爱情,又有社会关系,又有对中国社会过去四五十年的纵深思考。其他剧呈现的是某一时间段,某一阶层,《人世间》从1969年到2016年,这种把握,我之前没有过。所以这次很兴奋,兴奋感一直都在,觉得很过瘾。
像过去人讲的,必须得有这种纵深,否则只有单薄的故事,为什么喜欢有纵深的故事?因为当下是单面的,有纵深是多面的,这对我是一大挑战,也是我的一次学习机会,我觉得挺有意思。对我来说,这是难题,如果解决了,自己会很开心。
怎样才能拍好现实主义
《新民周刊》:你对剧中演员们的表现,满意吗?
李路:挺满意的。这次请的这些演员,“四梁八柱”加起来的,戏多的就有二三十人,一共一百多名演员,每个角色,哪怕只有一两场戏,都是咱从人堆里挑出来的优秀演员。像赵小锐,就一两场戏,好多就一两场都请非常优秀的演员,他们的完成度,他们的塑造力,非常棒。
我不需要用是否催泪,来衡量一个场好不好。剧情到了,感情自然生发出来,我们不想煽情。
我在监视器前,常被感动得擤大鼻涕、擦眼泪。有场戏写一个小姑娘,是第一批下深圳闯世界的,离开家乡时,与同事分享家里带来的饺子,在东北,有“滚蛋饺子接风面”之说。演员是上海戏剧学院的一名在校学生,第一次演戏,她没任何表演痕迹,演完了,当着监视器就哭了,她是用自己的真情在诠释,不是在演,这就是真实的。其实,这只是一个过场戏,却非常打动人。当年离家闯世界,不容易。正是这些细小的东西,让我潸然泪下。我不需要用是否催泪,来衡量一个场好不好。剧情到了,感情自然生发出来,我们不想煽情。
年轻时当导演,我是在演导演,大家必须听我的,应该怎么怎么样。现在我已经是老同志了,岁数大,不用再演导演了。只要演员演得好,我只有鼓掌的份,演的跟我想的不一样,不是这个人物,我会去说。拍《人世间》,我很少说,因为大家都太出色了。
在这些演员演得好的状态下,不用多调整,或干预他们的表演。我常说,演员只演一个人,为演好人物,会煞费苦心去设计,而导演要思考所有人。在表演上,演员的思考肯定比导演缜密。
《新民周刊》:电视剧《人世间》中,演员都是东北人,这是刻意安排的吗?
李路: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都用东北籍演员,后来也是这么实施的,这些演员来自东北,但大部分在北京生活。
在冬天场景中表演,东北籍演员比较习惯,且熟悉北方人的说话逻辑,有些表演是自带的,不用演。其实我们剧组没强调满口飘东北话。
有几场戏,演完第一遍,我就跟演员讲,要改变你的表演方式,不要让观众看着一群东北人在这儿讲,而是讲一个很朴实的故事。讲普通话,偶尔飘一点东北话没关系,但不刻意强调这种地域性,让更多观众看到这个故事。
《新民周刊》:《人世间》是现实主义作品,你之前拍的《人民的名义》等也是现实主义题材,你比较偏好这类题材吗?
李路:是的,这可能和我的经历有关。我30多岁起,担任过江苏电视台制作中心主任、电影厂分管生产的厂长等,对现实特别关注。
当导演不容易,在选材上,可能没太多话语权,如果又是导演又是制作人,话语权稍微多一点,才有可能去说,我想拍什么作品。我比较运气的是,我拍的东西都是我自己选的,没有人强塞给我去拍。
虽然如此,也没有一个好东西是写好后,放在那里,等着你去拍。我的每部作品都是从一开始,便亲自参与孵化。无论是10年前的《老大的幸福》,它也是在央视播的;还是《山楂树之恋》,没出版之前,我就去找版权;包括《人民的名义》,只有两三千字大纲时,我就找周梅森谋划;至于《人世间》,在没获得茅盾文学奖时,我就看中了,并合作拿下了这个项目……
总之,每一个作品都像十月怀胎,带着我刻骨铭心的爱,即对这类题材的热爱,一点一点被孵化出来的。
《新民周刊》:近年来优秀的现实主义影视剧似乎不多,为什么?
李路:中国电视剧近十几年、二十年,是中国所有文艺类型里最争气的。从数量看,产量世界第一,且现实主义作品一直是主流,不论写哪方面的现实主义,都很多。我们的产量太吓人了,多得一塌糊涂,其中也有好东西。但整体上看,数量高于质量,只有高原,没有高峰。
这么多作品关注现实主义,可关注工人的作品却很少,这也正常,因为影视剧的第一属性是商品,第二属性是艺术品。拍工人题材,没人看,谁肯投资?没人投资,自然也就没法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