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云:把写作当做一辈子的长跑
作者: 张英
3月4日,根据刘震云同名小说改编的话剧《我不是潘金莲》在广州大剧院成功首演。按照原计划,该剧之后要在全国巡演,但因为疫情,演出延期了。
话剧《我不是潘金莲》是出品方鼓楼西戏剧继《一句顶一万句》之后与刘震云的第二次合作。此前,刘震云在北京大兴看完彩排之后,很认可导演丁一滕“荒诞现实主义”的定位,还肯定编剧卓别灵的剧本:“气象非凡,才气逼人!剧本的广度、深度、向度都充满了极大的想象力。”
饥饿的故乡和姥姥
刘震云在他的最新小说《一日三秋》里,再一次回到故乡河南延津。此前,他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一句顶一万句》,还有更早的《故乡天下黄花》、《故乡相处流传》、《故乡面和花朵》,这几部长篇小说和《温故一九四二》,写的都是故乡延津。
央视播出的电视纪录片《文学的故乡》,第五集采访刘震云。纪录片一开头,在纽约时报广场行走的刘震云对导演张同道说的话,即为对“故乡”破题。他去过世界许多地方,感觉跟在延津老庄村行走并无差别。虽然各地的建筑、河流、肤色、语言不同,但“人性是一样的”。
1958年5月,刘震云出生在河南延津一个普通人家。延津县归属于河南省新乡市管理,位于黄河北部,全境为平原,是优质小麦和棉花生产基地。“黄河故道盛出两种特产,黄沙、盐碱;我们村得到的遗产是盐碱。春夏秋冬,田野上白花花一片,不长庄稼。”因为气候干燥,旱灾频繁发生,日子是温饱还是饥饿,“全靠老天爷赏脸”。家乡老百姓的日子,和绝大多数农村一样,过得不好也不坏。“那时我父亲是人民公社普通的职员,我母亲收破烂。物质非常贫瘠,饭食也非常粗糙,我现在都能想起那个时代的气息。”刘震云回忆。

刚满八个月的时候,姥姥把刘震云从县城抱到了乡下,带回王楼乡西老庄村养活。王楼乡西老庄村距离县城不远,就几里路;刘家老宅是干净、古旧的院子,后来被刘震云翻修过。屋子里的物品和器具,保留了姥姥生活的原貌,墙上和柜子上,挂着姥姥的照片。照片上的姥姥慈祥而温和,目光坚定注视远方。
看刘家老屋的彩云是刘家的远亲,因名字出现在《手机》中,也成了名人。彩云说:“姥姥活到90多岁,一辈子好干活,80多还下地呢。”姥姥其实不是刘震云的亲姥姥。刘震云的母亲刘素琴回忆说:“我是小时候给人家了,养母给养大的。震云他8个月时我参加工作,没时间照顾他,震云就在老家一直跟着我妈,他对姥姥感情可深了。我妈可大气,不是农村一般的老太太,自强自立、懂得很多道理,几个孩子都是她帮助拉扯大的。”

姥姥是刘震云最亲的人,让他感受到了人世间的温暖与陪伴;参军前十几年在西老庄村成长的岁月,是他一辈子人生记忆里最温暖的部分,让他在成年以后的岁月里,牵肠挂肚惦记了一辈子。在小说和电影《一九四二》里的结尾部分,刘震云几次写到姥姥。姥爷死得早,姥娘熬寡多年没有孩子。一次在路上姥娘看到有个被遗弃的小女孩,只有三四个月大,她腿上烂了几个大窟窿,窟窿里生着蛆。女孩哇哇地哭,姥娘把女孩抱回家,养到她成家生下刘震云,又接着把刘震云养到当兵离家。三年灾害期间,姥娘背着年仅八个月的刘步行四十里,从延津县城一直走到王楼乡老庄村。“没有姥娘,我就是众多饿殍中的一分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姥娘之于孙子刘震云,却意味着神圣的亲情和信仰,那是爱、温暖和饥饿、贫穷共同铸就的生活记忆,也是人性里善良情感的闪亮光芒。
姥姥是个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农村妇女,在村里受人尊敬,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每年一到农忙季节,她一直是东家们争相抢夺的短工——她弯着腰割完一垅地的麦子,速度奇快,一刻也不停歇,回头看,村里那些壮实的中壮年男工,才将将割到一半。刘震云问她割麦子的技巧,为什么速度这么快。姥姥告诉他:“割麦子的时候,千万不能直腰。再苦再累要忍住,你起身直了一次腰,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别人在休息抽烟的时候,你还得继续不停歇,不断坚持割。”
姥姥不认识字,没什么文化,但做人认真,说话朴实。刘震云五岁时,村里开办了第一所小学,接收5—12岁的学生,学费五元。街坊四邻议论纷纷:饭都吃不上,哪还有闲钱去上学?在大户人家当过长工开过眼的姥姥没说话,卖掉了头上戴的银发簪,得了五块钱,拉着刘震云就去小学报名。“当时我个子矮,坐在第一排,字都学不会。我就回家,在月光下拿书翻给姥姥看,她也不识字,所以我们俩在那共同看着字为难。然后她说研究一晚上也研究不出来这个字姓张还是姓李,要不然你睡吧,明天再学。当时我为难得老哭。第二天,鸡叫的时候,外祖母就起来纺棉花,她把我叫起来,说你早上试一试,看能不能把这个字想起来。我觉得挺管用,有时候就想起来了。”
这段求学的故事,被刘震云后来写在了《一句顶一万句》里面。小说里有一个孟老师,带着老婆创办一个小学,把村里所有的孩子聚拢来上学。“我记得村里的月亮特别亮,有时我在院里面直接拿书看都没问题。三四年级开始,我数学特别好,我特别喜欢看数学书。数学对于我日后成为作者有特别大的好处,因为数学特别讲究严密,你算了三页纸,这个小数点点错了,那就全错了。对于写作,一字一句都要写得特别准确,细致和严密是非常重要的。”
童年的记忆里有姥姥的温暖与爱,也有肚子吃不饱和饥饿的记忆。
饥饿让人屈辱。刘震云记得,有一次,家里来了客人,母亲盯着见了底的米缸发愁,怕主食不够吃,让父亲去镇上的餐馆赊馒头。父亲到餐馆赔笑,结果老板正眼也没瞧他,不但拒绝了赊账的请求,还说了一通话来羞辱父亲。那时的刘震云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理想:到镇上当一名厨子。“父亲如果到我的饭馆赊馒头,甭说三个,三十个我都赊给他。”
在刘震云参演的电影《甲方乙方》里有段细节,叶京扮演的富豪尤老板有钱又有闲,异想天开想要到农村吃苦体验生活,结果被扔到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山村呆了一段时间。等葛优他们再去的时候,他已经因为饥饿,把全村的鸡都偷了一遍。电影里的二舅说:“你们可来了。尤老板都快变成黄鼠狼了。一到夜里,他两眼就发绿光。他连耗子都吃了,就差吃人勒。”
饥饿,也是刘震云文学记忆的一部分。
如果在这个村里边,你最大的前途也就是跟我一样赶马车。你要是离开这个地方,可能就会有另外一种人生的道路。
哲学家舅舅和部队
刘震云是家里的长子,后来,这个家庭共要了4个孩子。靠两个大人的工资要养活这三儿一女,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家乡亲人里面还有两个舅舅。在刘震云的嘴里,变成了充满智慧的哲学家。一个舅舅是赶马车拉货的,另外一个舅舅则是当地闻名遐迩的木匠。
“我13岁的时候,遇到了我第一个人生的导师,他是我舅舅。我舅舅个子特别高,所以他的外号叫大个儿。他在我们村是一个赶马车的,是我们村到外边世界距离走得最远的人。我问他,县城怎么样?他说楼高些、人多些。在牛棚里面,在牛马的吃草声中,他给我上了人生的第一课。他说,记住我的话,不聪明也不笨的人,一辈子就干一件事,千万不要再干第二件事。”“他说,你没有离开过家,你怎么知道想家呢?如果在这个村里边,你最大的前途也就是跟我一样赶马车。你要是离开这个地方,可能就会有另外一种人生的道路。所以我听了他的话,我14岁离开了家乡,一直走到现在。”

刘震云逃离黄土地劳作的办法,是参军当兵。1973年,刘震云在新乡登上火车,前往甘肃。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火车,一个接一个的铁罐子串成一排,还会发出“呜呜呜”的响声,心中忐忑。但想着部队里的白面馒头,第一次离家的不安也就冲淡了很多。“我原来以为是去兰州市,但是到了兰州的话,火车又往前开了有1000多公里,接着又换军用火车,又开了——我估计有五六百公里,就是现在发射卫星那个地方,酒泉基地。原以为是在大城市当兵,没想到反差挺大,戈壁滩上寸草不生,连我们村还不如呢。”
不过,到军队驻地以后,刘震云发现,他真的可以吃饱饭了。和另外一位军队作家莫言一样,童年的饥饿感,是直到部队军营才消除的。军队的训练再艰苦刘震云也不怕,因为终于可以放开肚皮吃了。
兵营所在地气候干燥,风沙极大,从小生长在黄河边的刘震云不习惯——连着很多天嘴唇炸裂,时不时流鼻血。但相比于在家里挨饿和干不完的农活,他又觉得这实在不算事儿。“夜里站岗,戈壁滩零下30多度,我才14岁,有点害怕,就老往锅炉房跑。其实站岗不准往锅炉房跑,但它里边暖和,我就去。烧锅炉是李班长,他上夜班有夜班饭:6个包子,里面是午餐肉,有点土豆、烂白菜,在锅炉边上烤了之后,焦黄散发出浓香。李班长和我一起分享包子:小刘,吃个包子。我说,唉呀,班长,不好意思,你夜班。他说,吃一个,让你吃一个你就吃。我就吃一个,我嫌冷不出去。他说再吃一个。但我一般吃到两个的时候,就不再吃了。”
刘震云当兵的那几年,正值动乱,人文社科类书籍多被销毁,理工科类书本却容易得到。他记得舅舅的忠告,见自己提干改变命运无望,站岗值班以外的时间里,没事就看书,自学数学做习题,几年下来,已经琢磨得不错。“别人不喜欢夜里站岗,我觉得还行,因为可以在路灯底下看书。”
看书以外的时间里,刘震云的另外一个人生导师,即木匠舅舅的话,也时常涌上心头:“怎么成为一个好木匠呢?他说无非别人打一个柜子花三天,我花六天。但只是花功夫你还不能成为一个好木匠,他说是因为我喜欢木工活,我喜欢刨子花发出的那种味道。只是喜欢,还不行,他说我每当看到一棵树,比如讲是松树或柏树,就会想,如果这给一个闺女打一副嫁妆多么好;当我看到不成器的杨树的时候,就会想,这只能做个小板凳了。这个舅舅告诉我跟孔子一样的话,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要做你喜欢的事情。”
1978年5月,复员后的刘震云回到河南老家,在延津当地一所民办中学担任没有编制的临时教师。“那时生活很苦,孩子们每天从家里自带干粮,在学校里就买一碗菜汤。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给我转正,那时候我是两拳空空。我不知道世界往何处去,也不知道自己能往何处去……”
此前的几个月,中央决定恢复已经停止了十年的全国高等院校招生考试。恢复高考,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刘震云就是其中之一。命运给他打开了崭新的大门,他回家和父母亲商量,决定和弟弟刘晓云一起报名参加高考。备考时间只有两个月,按照当年的设计,文科高考有五门课程,政治、语文、历史、地理外加数学。刘震云白天上课当老师,晚上变成学生,就着一盏小煤油灯复习功课。几个月后,高考成绩公布,刘震云因数学89分,成为当年的河南省文科状元,被北京大学中文系录取。一同参加高考的弟弟刘晓云,那年17岁,考上西南政法学院(今西南政法大学)。
“后来好多人说当时你作文肯定写得特别好,所以你是河南的状元。我说,不是的,那时候我的数学特别好,结果上了中文系,后来因为写作,当了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