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网约房成为“隐秘的角落”
作者: 刘亚 丁艳红 杨方 田猛
近年来,作为一种新兴住宿方式,网约房通过在线选房、电子支付、密码解锁等方式,为用户提供了更加便捷和灵活的住宿选择。然而,随着网约房快速发展,一系列乱象和监管问题也逐渐浮现。
“我没带身份证,可以办理入住吗?”
“可以的。”
“没有前台如何办理入住呢?”
“我们都是自助入住,下单后会给你具体地址和开门密码。”
…………
以上对话发生在《方圆》记者与某网约民宿房东之间。近期,《方圆》记者在贵州省贵阳市走访,在某平台上搜索“网约房”后显示有数百条结果,其中就有“有一家”民宿。
之所以选择这家网约民宿,是因为这里曾发生一起性侵案。林某某等3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通过某平台下单入住“有一家”网约房,与不满14周岁的被害人发生性关系。进一步调查后,当地检察院发现该民宿在半年间就关联了3起刑事案件。
不过在某平台上,这家民宿仍在经营中。“网约房为何一直是治安‘洼地’,从对‘有一家’民宿的管理中就能窥一二。尽管半年内发生了数起涉未成年人的刑事案件,相关部门、平台也对经营者作出处罚,但只要经营者随便换个名字地址、换个平台就能继续营业。因为经营者往往有多处房源,‘狡兔三窟’难以一一查处,有时候经营者‘马甲’都懒得换,还能继续接待住客。”贵阳市南明区检察院检察官沈超告诉《方圆》记者。
近年来,作为一种新兴住宿方式,网约房通过在线选房、电子支付、密码解锁等方式,为用户提供了更加便捷和灵活的住宿选择。然而,随着网约房快速发展,一系列乱象和监管问题也逐渐浮现。
47元一天的网约房长什么样
“有一家”民宿位于被称为“亚洲第一楼盘”的贵阳市南明区花果园社区,这里有常住人口50万,仅40层以上的楼宇就有250栋,日均人流量能达到100万人次。庞大的人流量促使当地网约房等住宿业蓬勃发展,但也带来了住宿行业的脱管漏管问题。
在某平台上,与预订酒店的界面不同,该民宿并没有明确的商户信息,更没有具体的地址、门牌号。从房型来看,有大学经济房、地中海风格等多种类型,价格从40元到80元不等。从照片上看,房间装饰、床品均很干净、温馨。于是,记者花费47元预订了一间大床房,几分钟后收到短信,显示已预订成功。但在进一步询问房主如何入住时,房主要求加微信私聊,之后才发来民宿的具体门牌号和密码。
在“亚洲第一楼盘”里,花47元能住到什么样的房间呢?《方圆》记者按房东发来的地址来到花果园社区,眼前的景象十分震撼:一排排“摩天大楼”矗立在道路两旁,道路中间车辆、天桥上的行人川流不息。这里的楼层都很高,几乎每栋楼都有三四十层,且楼间距很窄,楼层低的房屋大多见不到阳光。在小区中行走时抬头看,也没有整片的天空,而是被划成一条一条,或者十字形。
尽管民宿的地址写清了几区几栋几单元,但找起来并非易事。花果园社区并不是纯住宅小区,一部分属民居,一部分则用于做民宿,或改成酒店、旅馆、餐馆、健身房,也有私人影院、棋牌室、密室逃脱等小商户。通过多番询问,记者终于找到该民宿。房东表示,自己在花果园有多套房源,可以“私人订制”,根据住客需要安排就近的房间,但这些信息都不会放在网站上,只能通过微信私聊。
在预订民宿的大楼里,并无明显标注“民宿”或“网约房”的指示牌,但和酒店一样,一层楼里几十个房间依次排开,门口一块小牌子标记着房间号码。这里也没有前台,按房东提供的密码打开密码锁后,记者一行人顺利进入房间。房内情景令人惊诧:屋内布局完全被打乱,不大的空间被隔断成了四五间住房,其中公共空间和两间客房还属于毛坯房,不仅装修尚未完成,还有许多较粗的电线裸露在外,横七竖八,在房间周边也没有看到任何消防设备。客厅的壁橱半开,可以看见白色床品被塞入其中,卫生状况堪忧。
《方圆》记者预订的房间约10平方米,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卫生间,房间门也只有一个简单的锁,仅看上去就让人十分不放心。房屋里有一位正在打扫卫生的保洁员,据她说,别看还没装修完,但这些房间生意非常火爆,几乎天天满房,每退一间房,马上就有新的住客进来。因为价格低廉,颇受年轻人和外地过来打工人的喜欢。因为工作尚未稳定或想省钱,迫切需要一个价格便宜的暂住地,这样的房间就成了他们的首选。
尽管看见记者一行多人进来,保洁员也没有多问,说自己的工作是保洁,其他的不管。从入住到退房,房东从未问过任何关于身份证件、人脸识别等问题。在某网站的点评中,也有网友差评,如“卫生条件差、墙上有血迹”“隔音差,外面的声音就像在脸上蹦迪”。
值得一提的是,在某平台入住须知中注明了自助入住、实名登记,并提醒顾客“携带身份证,方便配合房东办理入住登记”,但在实际操作环节未有实名登记这一环节。
当网约房成了滋生犯罪的温床
谁入住?入住几人?入住后干了些什么?网约房的经营者对这些问题几乎一问三不知,看似合规的“自助入住”方式也依旧存在漏洞。
《方圆》记者梳理近年来发生在网约房的案件发现,不少涉案网约房开设在公寓楼或写字楼中,前台登记与房间多半不在同一平层中,楼栋流动人口多,住宿接待来访、到访没有约束;民宿等新住宿形式由于便捷性等优势深受广泛喜爱,同时也成为不法分子住宿的优先选择;当事人可以通过网络预订房间,后通过手机接收前台管理人员发送的房间信息便可入住,前台并不进行未成年人身份查验等工作。
多位接受《方圆》记者采访的专家表示,网约房通过互联网渠道发布房源、进行预订并完成交易,其“非接触式”经营模式,无强制性实名制要求,对入住人身份审核和信息上传存在监管真空,使其成为住宿行业的“幽灵地带”,网约房脱管漏管问题普遍存在,脱缰的网约房成为滋生犯罪的温床。
2022年11月,在一起性侵案中,林某某等3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通过某平台下单入住位于贵阳市南明区花果园社区的一家网约房,与不满14周岁的被害人发生性关系。贵阳市南明区检察院进一步综合履职审查后,发现3名未成年嫌疑人预订该网约房后,经营者将开门密码通过手机发给嫌疑人,3名未成年嫌疑人带着未成年被害人入住,在登记、入住的整个过程中民宿的经营者未与4名未成年人见面,更未登记备案以及查验入住人员身份信息。而该民宿未办理特种行业经营许可证,在某平台上住宿消费信息高达5000余条,居于同类同地点住宿广告信息之首。
“类似案件很多都发生在网约房内,且这些网约房都没有履行登记、询问、报告义务,客观上为犯罪嫌疑人提供了可乘之机。网约房经营管理十分松散,不需要登记身份证就能入住,甚至不留痕迹,这对嫌疑人来说十分具有‘安全感’。”江苏省某检察院检察官说。
例如,该院办理的一起15人团伙犯罪案,成年人负责指挥、联系嫖客,几个未成年人负责洗脑、威胁、殴打被害人,通过精神强制、情感欺骗、动辄暴力殴打等手段,逼迫3位受害女孩在网约房卖淫,所得供团伙日常吃饭、住宿等开支、花费。团伙在网约房内先后实施了50余起犯罪,强迫卖淫次数十几起。除了主要实施性犯罪,这些人还有盗窃和抢劫行为。而湖北省武汉市的一未满14周岁女孩也是被成年男友带到网约房里与其发生关系的。
2021年9月,浙江省杭州市临平区检察院在办案中发现,一名“00后”女孩赵小帆与一起毒品案件有关。公安机关对其立案侦查,发现其在网约房内吸食“上头电子烟”。在进一步调查后发现,2021年7月至10月,这间网约房竟一直是一些吸毒人员聚众吸食含有合成大麻素的“上头电子烟”的固定场所。受引诱、挑唆上瘾者中,也有未成年人。
“多起涉及未成年人的案件都发生在网约房内,且这些网约房都没有履行登记、询问、报告义务,客观上为犯罪嫌疑人提供了可乘之机。”临平区检察院检察官表示,再往下查发现,这些持有经营执照、正常营业的网约房,在公安机关的住宿登记系统中却查不到任何记录。缺了行业纳管手续,经营主体信息就没有被登记进系统,后续的经营也不会被记录,像隐形了一样,游离在监管之外。
而在另一起网络赌博案件中,犯罪团伙为了使犯罪形态更加隐秘,频繁更换作案地点,这些作案地点大多是通过网络预订的网约房。而案件中涉事的未成年人在入住这些网约房时,也没有遇到任何障碍。
除此之外,青少年离家出走、结识异性、通宵打游戏等,网约房都可能成为选择。整体而言,脱管的网约房作为住宿行业的痼疾,不仅可能成为违法犯罪的“安全房”,其卫生、消防等方面的问题也成为网约房发展背后存在的隐患。许多网约房并没有经过相应的消防检查和卫生认证,可能存在火灾和传染病暴发的风险。此外,由于网约房通常是由个人或小规模房东提供的,他们缺乏相应的管理和维护能力,可能存在房屋设施老化、安全隐患等问题。
“幽灵房”为何难以监管
那么,被称为“幽灵房”的网约房为何成为治安“洼地”,又为何难以监管呢?
“为有效预防和遏制涉网约房内违法犯罪案件反复发生,我们尝试以群众关注的‘亚洲第一楼盘’花果园为试点地域开展大数据法律模型监督,督促相关行政部门积极履职治理网约房乱象,规范网约房经营。”沈超向记者介绍,通过向市场监管局调取花果园片区颁发营业执照的数据,我们发现目前花果园片区住宿类经营主体有过半数没有获得特业许可证件,在“证照分离”影响下以及各职能部门信息沟通不畅通、不对称,花果园片区网约房和民宿处于脱管状态。
比如,上述林某某等性侵案中的网约房,半年内关联3起涉未成年人刑事案件,且该民宿只有营业执照,未办理特业许可,未向公安机关备案,且实际经营人与营业执照经营人不一致,在美团上也未展示营业执照,亦无缴税记录等。
“经综合履职调查,我们发现涉案网约房经营存在三个问题。”沈超告诉《方圆》记者,一是经营者线上提供开门密码,整个过程中并未与入住未成年人见面,接纳未成年人入住不登记、不询问、不报告,违反了法律法规对旅馆经营者接待未成年人入住的“五必须”规定;二是其从事住宿经营却未取得特种行业经营许可证;三是其工商营业执照上登记的经营者与实际经营者不一致。同时我们还发现,提供该网约房广告信息并接受预订的某平台并未在页面显著位置公示其营业执照等信息。但即使存在诸多问题,该网约房经营者和美团平台却没有受到相关行政部门的监管和处罚。
办理过网约房案件的江苏省阜宁县检察院检察官表示,没有在市场监管办理登记营业执照,无法做到实名、实数、实时、实情,“自助入住”者无须登记,转钱就发密码,入住人数没有限制,男女、多人混住的情况比比皆是,公寓楼、房主没有安全提示,不可能像宾馆一样进行巡查和管理,导致未成年人长期住在网约房内,极易滋生违法犯罪,被害人被强迫后不敢报警、无人求助,让犯罪分子有恃无恐。
而在杭州市临平区检察院检察官看来,针对网约房新业态的相关立法尚有空白,特别是针对网约房违规行为的具体处罚措施,仍处于“违法难究”的困境。

网约房作为一种共享住宿形态,各地参照的行业标准并不统一,有的地区参照旅馆业管理,有的地区则参照出租屋管理,在入住登记、消防安全、卫生标准方面均有较大差距。再者,有的网络平台对网约房房源审核不严格,致使不符合标准的网约房上线,消费者权益难以保障。这也为一些违法分子提供了可乘之机,他们可能利用网约房进行非法活动,如卖淫、性侵、吸毒等。
此外,未经有效监管的网约房还会引发一系列社会问题,如社交纠纷、邻里关系紧张等。根据《旅馆业治安管理办法》《公共场所卫生管理条例》等法规,开办宾馆需要办理特种行业许可证、卫生许可证,其房屋建筑、消防设备、出入口和通道等必须符合消防法有关规定。然而,许多网约房属于“三无”性质,并未办理相关证件,也不具备相应资质。事实上,网约房与宾馆、民宿同属于旅馆业。也应遵循相关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