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爱江南
作者: 孔冰欣
楔子
先是在风里。
酥酥麻麻,吹面不寒,挠得人心痒难耐。
再是在雨里。
密密斜织,沾衣欲湿,让天地都笼上了一层薄雾。
然后,在唧唧喳喳的鸟鸣声里,在郁郁青青的河畔草里,在被烟花三月撩逗的一张张笑靥上……
你知道,江南的春天,已经来了。
你更知道,春光明媚的江南,做什么都是合适的、惬意的。
要吃。赶着时令采茭白、莲藕、南芡、茨菰、荸荠、水芹、红菱、莼菜,图的正是这“水八仙”的新鲜。来一碗陆文夫笔下的头汤面(《美食家》),顺道在白汤、红汤的讲究之外,也听听朱枫隐的补充介绍:“肉面曰‘带面’;鱼面曰‘本色’;鸡面曰‘壮(肥)鸡’。肉面之中又分:瘦者曰‘五花’;肥者曰‘硬膘’,亦曰‘大精头’;……凡此种种名色,如外路人来此,耳听跑堂者口中之所唤,其不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者几希。”(《饕餮家言》)吃面的时候呢,同时惦记着清炒白虾、糟溜鳢片、荠菜春笋、芦蒿香干、韭菜螺蛳、乌米饭、酒酿饼、薄荷方糕,以及文思豆腐狮子头大煮干丝配包子菌菇酒酿惹鸭舌……
要喝。肚皮填饱了,一杯“明前、洞庭山、柴火锅、手工炒”的碧螺春,飞翠落水沉,是“吓煞人”的香,幽闲盈抱。亦可赴虎跑、龙井,取清渫甘寒之泉,润千挑万选之芽,待一枪(喻尖)一旗(喻叶)徐徐舒展,说不尽的赏心悦目。遥想雪沫浮午盏,玉尘飞、素涛起的唐宋茶韵,则陡生几分“晴窗细乳戏分茶”的兴味来——用箸轻搅茶汤,使波纹幻化种种形状,“纷如擘絮行太空,影落寒江能万变”,奇哉妙哉,甚得逸趣,为茶道一大乐事也。
要玩。燕子矶、白鹭洲、乌衣巷、栖霞山;夕阳檀板雷峰塔,二十四桥明月夜。枕水庭院,黛瓦粉墙,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沧浪亭、狮子林、拙政园、留园,透过一扇扇漏窗,又见别样的姹紫嫣红开遍;穿过一道道洞门,又闻生生燕语明如剪,沥沥莺歌溜的圆。覆篑土为台,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求亭台具旷士之怀,斋阁有幽人之致;当种佳木怪箨,陈金石图书,令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归,游之者忘倦。复廊徘徊,唯觉古典园林通身的文人气,其质雅洁高蹈,濯洗俗垢一空。
要乐。听那吴侬软语,吴腔越调。听那琵琶和弦子串起一折一折跌宕起伏的故事;评话是说大书,弹词是说小书;前者如临战场,只战场上亦有春梦,后者如临情场,只情场上也露锋芒;评话话到云深处,弹词弹出数峰青。听那小堂鼓敲响,笛曲宛转悠扬,坤伶运水磨功叹“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好事蹉跎,赢得恹恹春病多”……逛夜市,春船载绮罗,千灯照碧云,满楼红袖招。泡澡堂,晚上水包皮,摩挲遍体消乏累,春宵一刻,怎若烫脚销魂!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江南不是春。这里是西湖采莲,虎丘赏乐,秦淮摇桨的江南,拥三吴风月、六朝烟水,蕴不疾不徐、见过世面的态度。所以,这里的春天,最教意驰神往。
岂止是春天呢,对与江南之间存在深刻羁绊的人们而言,此地四时风物无有不美,铭肌镂骨,生生世世。纵任不拘的张翰“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返;叛逃北魏的陈伯之收到了丘迟的书信,“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悢”,终甘愿归梁——江南是他们坚硬中的柔软,别扭中的温暖,彷徨中的心安;是曾经醉酒吟诗、纵马江河后,转身一望,依然难能忘怀的初晖斑斓。
长相思兮长相忆,慕江南兮无穷极。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江南不是春。这里是西湖采莲,虎丘赏乐,秦淮摇桨的江南,拥三吴风月、六朝烟水,蕴不疾不徐、见过世面的态度。所以,这里的春天,最教意驰神往。

起 | 家国·水龙吟
人人尽说江南好,究竟何处是“江南”?
梅子黄熟季节,降雨带维持在江淮及汉水流域,这片地区便出现了连绵的阴雨天气,也就是大家常说的“梅雨”。气象学者认为,夏初时节,凡是绵绵梅雨所覆盖的地区,俱可算作江南地区。
而在中国地理的自然区划中,长江三角洲、两湖平原、江汉平原及太湖、洞庭湖、鄱阳湖等区域通称为长江中下游平原。地理学者认为,长江以南的地区,不能被笼统地视为江南;所谓江南,仅仅指江南丘陵区,也就是湘江、赣江中上游的这片。
如果按照方言的习俗进行归类,长江中下游以南地区可分为六大方言区。相关的语言学者认为,这些区域都可以看作是江南。其中,以江浙一带吴语区最具代表性。
历史学者告诉我们,汉代的江南,主要指长江中游与南岭之间的地区,即今之湖北、湖南。初唐时期,江南的概念第一次以行政区的方式出现在中国的地图上——“江南道”。其辖区极大,从今之贵州、湘西,蔓延到东部沿海。玄宗朝,江南道被拆分,江南的概念,逐渐向东浓缩。明代,江南的概念由行政区划中的江南五府,即今太湖流域的苏州、松江、杭州、嘉兴、湖州等地承载。
不同的角度,诠释着不同的江南。但是,将上述角度依次叠加,交集之处,应该是世所公认、没有争议的“最江南”了:太湖和西湖流域,苏州、杭州和它们的近邻们。

自泰伯奔吴,黄河流域的先民一路往南,在中国南方的河滨湖畔繁衍生息,与吴越文明交相融合;尔后,永嘉、安史、靖康年间的衣冠南渡,加快了江南兼收并蓄并不断向周边开拓的锻造过程。于农耕和游牧的拉锯战中成长,江南终于“不朽”——当谢朓、庾信、韦庄、白居易、刘禹锡、苏东坡、柳永、张岱们纷纷拈毫、赋诗属文时,正是江南被再次提炼、萃取,永远活在文学作品里、永远流淌在国人心头的高光时刻。
江南如画,画中人如此多娇。在历史的舞台上,江南人是不甘落后的。筚路蓝缕,屡经波折,步步为营,他们欲以凌云壮志、雄才伟略,顾江山社稷、天下苍生。
中国的南方,并不存在难以克服的政治—军事障碍;其农业生态又有利于定居:温热的气候,意味着更长的生长期,丰沛的降水,消除了经常威胁北方旱地作物的旱灾之虞。而且,长江在流出西部群山以后即在湖区穿行,没有沉积物淤塞下游河道导致像黄河那样高悬河床的棘手问题。这里的堤坝和人工渠网,也不必承受北方那样的压力。但是,早期拓荒的中国人,在向南移入更肥沃的农业地区的同时,实际享受不到一帆风顺的坦途,尚须攀爬异常陡峻的疫病阶梯——南方湿热的环境,比北方滋生出了更多的寄生物。司马迁就曾写道:“江南地卑湿,人早夭。”他还提及,这一地区“地广人稀”。不少史料也记载着,从前,被派往南方做官的人,任期即使短,死亡率却也高。
一直到西晋的时候,北方人刘道真还在傲娇地嘲笑江东双秀陆机、陆云:“初无他言,唯问东吴有长柄壶卢,卿得种来不?”(喝高了的道真,是把访客当村夫处理了;也就是说,还是把江南当“荒野”处理了)建立东晋政权的司马睿抵达江南后,跟随他的江北侨族没低调多久,就开始用居高临下的姿态对待江南“土著”的代表,以至于周玘临死之前,嘱咐儿子周勰“杀我者诸伧子,能复之,乃吾子也”(吴人谓中州人曰“伧”,意思是粗鄙之徒);陶侃则是被王敦整得差点魂飞魄散,不得不黯然离开荆州;接着,顾荣也病逝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周勰派人杀死了兴冲冲预备履新吴兴太守的袁琇;兴冲冲预备接任荆州刺史的王廙呢,刚到目的地喘了几口气,便“惊喜”收到武装抵抗的“大礼包”,幸亏背靠王氏好乘凉,命保住了。

江南的“逆袭”,继续进行着。开皇八年(588年)三月,隋文帝颁《伐陈诏》,十月,晋王出任淮南行台尚书令,高颎任元帅长史,大举伐陈。次年正月,隋军攻克建康,平定陈境,长达三百余年的南北分裂宣告结束。可是,依旧坚持北周“关中本位”政策的杨坚,对南方士人多有压制和排斥,尤其不喜南朝文学的浮华绮艳之风,曾“诏天下公私文翰并宜实录”(《隋书·李谔传》),泗州刺史司马幼之因“文表华艳,付所司治罪”。“南朝词臣北朝客,归来唯见秦淮碧”,悲剧性的人生转折,让大部分由陈入隋的南方士人产生了明显转变,在创作的时候,如今的真情实感,涤荡了昔日的造作呻吟。
与“素无学术”“不悦诗书”(《隋书·高祖纪下》)的老父亲不同,隋炀帝杨广一向喜爱江南文化。其妻萧氏为后梁明帝萧岿之女,“性婉顺,有智识,好学解属文,颇知占候”(《隋书·后妃传·炀帝萧皇后》),为丈夫了解江南文化提供了最直接的途径。而担任晋王谘议参军的柳䛒,由后梁入隋,“王以师友处之,每有文什,必令其润色,然后示人”(《隋书·柳䛒传》),则让杨广进一步接触到江南文化。即位之前,杨广王府中江南学士的数量即堪称众皇子之最,即位后,他建东都、修运河,以洛阳为中心沟通南北,加强两地经济、文化等方面的交流,成为隋唐时期实现“南朝化”的重要人物。
文帝朝“边缘化”的南方士人们,在炀帝朝蒸蒸日上,部分进入权力中枢,执掌大权。出身南方的武将们,在炀帝朝亦多树功勋,来护儿、麦铁杖、周罗睺等位列十二卫大将军、将军之列,参与炀帝平叛杨谅或征讨高句丽,并表现出为国尽忠、勇猛积极的心态。总之,在具有深厚美学意识的隋炀帝的“开放”心态下,一度国破离乡的江南士大夫,依靠自身修养造诣,在政治、军事、文学、经学、著述等方面,简直是大放异彩。
北宋后期,经济重心渐从黄河流域转移到长江流域,江南经过隋唐五代数百年的开发,人口稠密、物象繁华,是故朝廷根据大势所趋,一再提升南人的政治地位。
隋历二世而亡,大唐荣耀的华丽血时代,江南的分量在王朝中后期与日俱增。事实上,从唐后期开始,科举考试中开始重视崇尚文学性质的进士科而冷落以儒家经术为主的明经科,再加上北方地区饱受战创,直接打击了北方士人的科举之路;到北宋中期,科场录取人数的比例,已现“南北倒置”现象;北宋后期,国家的经济重心渐从黄河流域转移到长江流域,江南经过隋唐五代数百年的开发,人口稠密、物象繁华,是故朝廷根据大势所趋,一再提升南人的政治地位;到了南宋,宰相凡六十二人,其中南人竟占五十六人!至此,宋太祖赵匡胤“后世子孙无用南士作相、内臣主兵”语,被彻底地抛诸脑后了。
经济实力与政治地位的稳步提升,让江南人的腰杆越挺越直,隐隐自傲。有明一代,江南士人在科举考场所向披靡,而这个优势对官僚群体有着鲜明影响——据学者统计,从万历十年至崇祯三年,内阁成员共47人,除1人未记载籍贯外,共有33人来自南直隶、浙江、江西、福建等南方地区,超过总人数的七成。中央决策层江南士人显著增加,自然对“老家”是利好消息。明代中后期,江南更率先实现了产业升级,其手工业——棉纺织业和丝织业已成为全国之冠,各类工商业市镇星罗棋布。在乡党的庇护下,晚明的江南堆金积玉,靡曼无匹。社会富裕,人心思变,松江府上海县人陆楫在《蒹葭堂稿·杂着》中,就干干脆脆当了回“为奢侈辩护”的弄潮儿,批判了正统的禁奢观念。伊的“中心思想”是:以奢侈形式表现出来的消费需求,刺激了生产与市场,创造了更多的就业机会,将促进工商业更发达、市场经济更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