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戏曲的青春之路

作者: 王悦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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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剧《白蛇传·情》走了一条探索之路。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很多时候,传统戏曲艺术恰如《牡丹亭》里所写的那样,养在深闺人未识。曾几何时,戏曲作为一种高度综合的艺术形式,痴迷了中国人两百余年。它将文学、音乐、绘画、书法、舞蹈、服饰、曲艺、武术、杂技等众多艺术和技术融于一炉,堪称中国传统文学艺术精华之结晶,其中蕴藏着中华民族艺术审美和文化精神的基因密码,是先人留给我们的一笔极其宝贵的财富。但辉煌过后,戏曲曾经也有过极为低迷的时期,观众的大量流失,演员的青黄不接,缺少与时代审美与艺术精神产生共鸣的优秀作品……都让曾经的流连婉转,隽永雅逸,成为孤芳自赏的明日黄花。

任何一门艺术想要求得生存和发展,必须与时俱进,戏曲当然也不例外。毋庸置疑,戏曲曾是中华民族优秀的文化瑰宝,却也在社会由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和后工业文明快速转型的历史进程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严峻挑战。穷则变,变则通,为了跟上时代的步伐,当代戏曲人也在不断进行改革和探索,一方面学习借鉴新兴艺术的表现方式和技巧,满足现代观众的审美需求;另一方面也积极探索与时代精神与审美标准相结合的作品,激活传统,守正创新,移步不换形,力图破圈,以此扩大戏曲的观众群和影响力。

粤剧电影《白蛇传·情》的热映与好评,离不开这部“旧中有新,新中有根”的粤剧舞台剧多年来的成功探索与舞台实践。而古老的昆曲艺术,自青春版《牡丹亭》问世以来,不仅成为青年观众最多的传统戏曲剧种,也带动了诸如《浮生六记》等新编作品的成功,一时间姹紫嫣红开遍,再不是断井颓垣。再如一向拥有最多观众群体的中国第二大剧种——越剧,一部改编自同名小说的连台本戏《甄嬛》,一经问世即成市场“爆款”,历经八年依旧久演不衰,所到之处吸引大量年轻观众为之痴迷……这些年来,多部既具有戏曲艺术精华,又不乏时代感的舞台艺术佳作应运而生,依托经典,青春表达,突出情与美,成了古老戏曲艺术在当今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关键所在。

情之所至,老戏新唱

尽管《白蛇传》是一部自明代起就传唱至今的民间神话故事,但粤剧《白蛇传·情》,从题目上就点出了其“旧瓶装新酒”的主题。虽然人物、故事不曾改变,却在一个“情”字上做足了文章。在最初的民间故事《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白蛇与青蛇是妖孽的代表,法海则由于私人恩怨的原因,揪住两人不放,甚至成为全剧最大的反派角色。而许仙(原名许宣),一开始也并非至情至性的多情书生,相反显得懦弱、胆小、惜命且怕事,总之,一切世俗男性在感情、家庭问题上的不真诚、不坚贞,乃至面对困难的游疑怯懦,在许仙的身上都能看到。甚至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断桥重逢”,事实上也是法海故意的安排,目的是要等白蛇产下孩儿之后再置其于死地……从最初的善与恶,真与假的对比博弈,到之后舞台上相对弱化的处理,甚至对白蛇与许仙的“洗白”,由此可见戏曲艺术本身对于真善美的向往与表达。曾经有人说过,或许由于现实生活中有着太多的不圆满与不美好,因此在红氍毹上,更多的是体现了中国人对大团圆,对皆大欢喜的追求、喜爱与向往。这也正是中国戏曲的精神价值与审美追求所在,通过唱念做打、手眼身法,讲述的中国故事,中国情感,一定是尽量美好、善良且圆满的,无论剧情多么曲折跌宕,最终,绝对逃不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观者因此也得到最大的精神愉悦与情感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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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剧《白蛇传·情》剧照。白蛇、许仙结缘。

因此,从最初的民间文学到之后的戏曲舞台,白素贞越来越“素”且“贞”,许仙则由逢场作戏、胆小懦弱变成了真心忏悔,有情有义,小青则是抱打不平,伸张正义,爱憎分明的那个忠心侍女,唯一不变恶人永远只有法海和尚,仿佛他必须是封建“恶势力”的代表与化身,一门心思就想拆散这段美好的“仙(妖)凡姻缘”……这样一来,男女主角的爱情就变得美好了许多,白蛇传的故事在神话的外衣下,多了一些反封建的精神。这也正是田汉先生整理改编,成为经典的京剧版《白蛇传》基本的主题与人物基调。在这样的范本面前,几乎后来每一个剧种搬演的《白蛇传》,都基本按照这一感情脉络与人物设定走下去,只是表现与演唱的形式各不相同而已。

到了今天,粤剧《白蛇传·情》却大胆地走了另一条探索之路。在剧情、人物不变的前提下,对每一个角色,根据“情”的主旨,有了全新的开拓与解读,因此也更符合当今时代的爱情观与认同感。白素贞的“情”是“痴情”,而且是贯穿整部影片的一种延绵千年、穿越生死、翻江倒海的“痴”,这是“情”至深的维度。为了报恩,她修炼千年,也等待了千年、“循人道,求一爱”;为了不负郎意,她自损元气,忍痛饮雄黄酒;为了救爱人,她闯入昆仑山,盗取灵芝仙草;为了找回夫君,她闯山门,漫金山。一改传统开打的程式,主演曾小敏在“水斗”一折中,水袖一舞简直是惊为天人,令业内外人士都觉耳目一新,水袖本是柔弱缠绵的象征,在传统戏曲中配合锣鼓点和程式化的动作,成为一种写意的手段,但演员此番柔中带刚的表演,突出戏曲形体美和意境的营造,使得这段别出心裁的“打戏”,成为一场视觉和心灵的“盛宴”。正如该剧编导所提出的那样,全剧里白素贞打了五场仗,几乎全都是败仗,但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最后一仗,虽然换来被压雷峰塔下一千年,却赢来了许仙在雷峰塔外等她千年,她得到了许仙,一个凡人最真诚的爱,这也正是“情之所至”的美满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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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剧《浮生六记》尾声,沈复与芸娘走入书中,成为永恒。

文汝清扮演的许仙,展现的是一种“多情”,这也是凡人之于“情”的一种常态,一种情与理之间摇摆不定,左右为难的“多情”。他享受于“春游西湖雨中行,夏赏莲沐花芬,秋品茗浅斟尝,冬暖手吻香鬓”的爱情,但当发现“身边蛾眉是蛇儿”时,又把海誓山盟抛诸脑后,求法海指点迷津,在世情和爱情之间,他踌躇不定;当走到山寺禅堂时,他又想起前情,不愿就此皈依,在“有情”和“无情”之间,他去留不定;当看到白素贞苦苦相救,又动起情思,在“无情”和“痴情”之间,他摇摆不定。当然,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痴情”,但究其本质还是“多情”,这是他作为一个凡人无法逃脱的。朱红星扮演的小青,身上有着“真情”,一种单纯、真挚、别无他物的“情”,她毫不保留地向姐姐白素贞诉苦“人间的规矩多的是”,后来面对法海对白许二人的拆散更是怒不可遏,大骂“说什么佛法慈悲?原来是冷血无情!”,甚至不惜挺剑而出,指斥法海:“人家你情我愿,你凭什么来主宰?”最终水漫金山大败而归,搀扶着身体与心灵双重重创的白素贞,那一问“有情是妖,无情是人。这一趟人间,我们来错了么?”又让人有当头棒喝一般撼动与深思……还有王燕飞扮演的法海,展现的是“无情”,他拆散许白二人的姻缘,归根到底是一种执念,认为人妖不能通婚,必须要坚守这个信仰。最终,白素贞在金山寺大败而归,法海本身对自身信仰的坚持,也产生了一丝动摇与疑惑……从很大程度上,这部戏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恶人或坏蛋,皆从一个“情”字出发,合情合理,有根有据,令人为之动容。

与此同时,全剧布景写意,舞美精致,音乐更是精彩,“蓝蓝天、水涟涟”等诸多唱段琅琅上口,令人闻之难忘,一听就会,甚至还上了抖音热门,被许多年轻人学习传唱。这本身也体现了戏曲艺术曾经的“流行性”,无论是历史上“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的全民痴迷,人人会唱的盛况,还是今天大家耳熟能详,个个会哼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历史证明,戏曲艺术若要得到大众审美的认可与喜爱,好听、易学的唱段必不可少,这是该剧成功破圈,引起热潮的一项重要因素。除此之外,在文本上,突出文采的同时,删繁就简,多依靠音乐与表演衔接,唯美、传神,令人赏心悦目,使得情节和台词的密度大大降低,也为之后影片成功营造空灵写意的审美意境提供了充足空间与必要条件。可以说,从舞台剧到大银幕,《白蛇传·情》紧扣一个“情”字,不愧是推陈出新、与时俱进的戏曲艺术佳作。

文学名著,青春表达

台上,芸娘握着沈复的手一笔一画写下无限深情;台下,观众的心也随之起起伏伏一唱三叹……这是新编昆剧《浮生六记》在上海大剧院的二度上演,尽管已是修改后的2.0版,但自开票以来,连续几场演出的票早早售罄,连加座也在半天内全部卖完……何以一部新编昆曲,又一次成为演出市场的大热门?归根到底,依托名著,以情动人,精致体现,青春表达,是其成功的关键所在。

“一个可以用真爱修复生活的作品,能够让千疮百孔的灵魂得到片刻喘息。”业内戏曲专家曾如此评价这部昆剧。散佚残卷《浮生六记》素有“小红楼梦”之誉,清代文人沈复在其中记录了他与妻子芸娘平凡而又充满情趣的生活。这是一部有着浓浓情感却没有巨大戏剧冲突的文学名著,淡雅、清隽,耐人回味,却很难用强调情感波澜的戏曲加以体现。作为自传体笔记式作品,散文体的叙述方式更是鲜有戏剧冲突,如果只是简单地将其原样搬演于舞台之上并不合适。因此,编剧罗周并没有采用平铺直叙的方式,不完全拘泥于原著具体文字。“沈复用他的书写成就了他和芸娘的永恒,他用文字实现了永远不会被扑灭的‘生’。我想表达的是文学对于死别的超越、爱对于死别的超越,而并非在舞台上对原著进行戏曲化的演绎、简单再现两人的日常生活。”于是,最后呈现的昆剧《浮生六记》,不是简单地将原著进行戏曲化呈现,而是对沈复写就《浮生六记》之心情的触探和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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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剧《浮生六记》最动人场景,夫妻两人执手诀别,写下“来世”二字。

全剧采用“五折一余韵”的传统戏曲结构,分别为《盼煞》《回生》《诧真》《还稿》《纪殁》。一开始,芸娘已然辞世,沈复提笔写作悼念亡妻,剧中借鉴了《土拨鼠之日》《恐怖游轮》等影片的“时间循环”概念,芸娘永远被困在她死亡的那一天,不断死又不断生、不断生而不断死……“陌上花开矣,君可缓缓归”, 大幕拉开时,江苏省昆剧院院长,小生名家施夏明扮演的沈复在屋里踱步,一夜五更,今是芸娘回魂的夜,沈复从一更等芸娘直到天明。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揪住沈复的心,但芸娘已离世,不会来了。沈复备好了衣裳脂粉、芸娘最爱的食物,也没有等到爱妻魂归……最终,沈复提笔忆往昔,不知不觉喝了个酩酊大醉……此刻,旦角名家、梅花奖得主单雯饰演的芸娘风姿绰约飘然登场,轻叩门。究竟是梦还是现实,一时间让观众感到了恍惚。只见芸娘翩然回转,娇娇楚楚、真真切切地现身眼前,仿佛从没离开过心爱的丈夫一样。这时台上灯光转暖,一卷薄绢似真似幻出现在背景当中,相思落到笔下见诸纸上,沈复以文字“创造”了一个“芸娘”——于是观众和台上的沈复一起,去回忆他与芸娘的点滴过往,分享那些快乐时光。

全剧最感人的一场戏在第五折《纪殁》,“忆一事,记一事,记一事,便少一事”,书稿即将完成之际,沈复始终不愿将芸娘离魂那日的情景写下,故而芸娘也永远被困在她死亡的那一天,时间循环往复,只有沈复能打破这个局面,但需要做出断念永诀的牺牲……最终,沈复告诉芸娘,她非人非鬼,而只是他的书中人。他一日不落笔,她就一天不死。因为沈复在书中构筑出了一个平行于现实的世界,在那里,他与芸娘终于能“生生世世为夫妇”了。然而,他并非不知道那是虚幻的世界,他亦在回忆中受尽煎熬。而他最不能忍受的是,心爱的芸娘永困于临死之日,承受病痛折磨。于是,他动笔记下她的死亡,以自己无尽相思之苦,免去她困顿之痛。只见舞台上,沈复与芸娘并肩而坐,一如往昔,两人携手,写下芸娘最后要说的那两个字——“来世”……那超越时间又终为现实所困的爱与遗恨,在此刻达到高潮,台上台下,无不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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