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杀2.0时代:从“纸面杀”到“多媒体杀”
作者: 阙政
那天,看到庞博在《脱口秀大会》吐槽:“剧本杀也太像开会了吧,一进门,先给你一叠厚厚的材料,然后你看着看着就发现,各部门已经开始互相丢锅了……玩剧本杀的朋友,你们平时是都没有工作吗,不然为什么你们休闲娱乐的方式,是从宝贵的周末休息时间里,专门抽出几个小时,就是为了跟一群陌生人开一下午的会?”
然而真正的剧本杀玩家,听到这样的话,只会嗤笑一声:“要是上班开会也能像剧本杀,这样的会最好每天给我开一下午。”
剧本杀,一种高度浓缩人生百态的产品,一款纵横穿梭古今现代中外宇宙的第二人生游戏,一次集情感硬核推理烧脑阵营欢乐机制于一身的社交体验,一场抽丝剥茧不参透每条线索含义誓不罢休的脑力风暴……爱它的人,随随便便就能说出一百种“开会”的理由。
00后的社交语言
“剧本杀”源于“谋杀之谜”——在推理小说盛行的欧美,慢慢流行起来的一种实景社交推理游戏。
1935年,美国Parker Brothers公司发行了名为“Jury Box”的游戏——游戏玩家以Jury(陪审团)的身份分析研判游戏提供的六件谋杀案,推理案情,并对凶手进行投票,在投票后案情的真相会被公布出来——这被认为是首款“谋杀之谜”游戏。
1948年,游戏“妙探寻凶”于北美发行——这回,游戏玩家代入嫌疑犯的角色,通过每轮玩家间的互动来推理、排除线索并找出凶案内情。而且这款游戏每局的凶案内情,会随着开局的卡牌情况而不断改变,有点像现代剧本杀的“多结局”。

现代剧本杀的诞生标志很可能是《死穿白》,一款国外的桌游,原名“Death Wears White”,8个玩家代入角色,在底特律某医院中分析案情。2013年传入中国后造就了初代剧本杀。那是8年前,国内线下社交游戏正在狼人杀、桌游、密室逃生里转圈圈,剧本杀的出现看起来仅仅像是推出了一款新的桌游,并未引起太大波澜。
将剧本杀真正带出圈的是湖南卫视在2016年推出的明星推理真人秀《明星大侦探》——这款综艺的版权来自韩国JTBC电视台2014年推出的推理真人秀《犯罪现场》,一经引进即告火爆。其实美国ABC电视台早在2013年就推出过13个素人参加的推理综艺《谁是真凶》(“Whodunnit”),13人之间需要协同查案、互相结盟,也需要主动出击、消灭掉对自己有威胁的人,亦敌亦友的玩法颇为复杂巧妙,有点像今日的阵营本。但或许是素人的关系,影响力远不及各路明星参与、在现成剧本里“尔虞我诈”的《明星大侦探》——明侦的影响力大到让剧本杀真正出圈,观众也开始玩起各种“明侦同款”。
2019,这是业内公认的“中国剧本杀元年”,全国的剧本杀门店数量突破12000家。蛰伏多年的剧本杀开始了它“大杀四方”的征程。根据业内知名平台“黑探有品”的数据,就在前一年全国门店还只有3000多家,等于是说,一年里几乎开了1万家店,平均每5分钟就有一家新店开张。
你以为这就是巅峰吗?不,这还只是开始。到2020年末,国内剧本杀线下门店总量突破3万家,这一年,平均每2分钟就有一家新店开张。也是在这一年,剧本杀的市场规模突破了100亿元大关——想想看中国电影从统购统销到突破100亿元花了多少年,你就知道这速度有多夸张。而据业内测算,到2022年,剧本杀的市场规模有可能突破200亿元!

去线下剧本杀店看看,周末的下午挤满了前来“拼车”的年轻人;线上的“百变大侦探”“我是谜”等剧本杀APP,凌晨仍有几百车在“厮杀”;即使你压根不玩本,打开视频网站,也会看到爱优腾齐下场:爱奇艺的《萌探探探案》《奇异剧本鲨》正在热播;优酷的剧本杀综艺《闪耀的侦探家族》《玩票大的》也将很快跟上。与此同时,全国几千家工作室、上万名剧本创作者日以继夜地“写本”……身为C端用户,正在感受到剧本杀无处不在的4D全方位包裹。
打开“黑探有品”的“线下展会”区域,记者被密密麻麻的剧本杀展会安排惊到——9月,宿州杭州兰州成都沈阳无锡重庆;10月,长沙重庆杭州西安武汉大连福州;11月,成都西安北京广州武汉杭州昆明海口绍兴开封成都……这是要全国遍地开花的节奏。你知道全国剧本杀实体店最多的城市是哪个吗?答案是贵阳。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不远的将来几乎每个城市都能拥有500家以上的实体店,二三线城市会比北上广更多。
有人说,剧本杀是00后的社交语言。这话没错,但其实中年人也会沉迷剧本杀,而他们玩本的目的主要是——打算开店。
在上海开有剧本杀店的严先生刚参加了重庆的线下展会。据他描述,剧本杀展会比任何展会都更自由——几乎见不到西装革履的人,会址也不在展览中心,常常是选择一家酒店,下午两三点才有人陆陆续续进场:剧本作者、店家、发行、买手,人头攒动,在各个房间里乱窜,有的聊本,有的谈生意,有的当场拼车试车……看似无序,其实大家的目的倒都很明确:剧本交易,为自己的门店寻找爆款剧本,为自己的心血之作寻找一个成为爆款的机会。
至此,一个从剧本作者、剧本发行商,到剧本分发平台、线上APP、线下门店、视频端综艺的剧本杀产业链业已形成。

在剧本杀里,每个人都是主角
高速发展背后,也藏着野蛮生长。国内许多剧本杀门店大都位于老旧高层商务楼的一隅,有时甚至商住楼里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就能被改造成好几个小隔间。而普陀区一栋商务楼内,更曾发生惊险一幕——某剧本杀店为更加强恐怖本的沉浸感,特地将搜证物品放在公用楼道里,一边播放恐怖背景音乐,一边还安排了几个NPC装神弄鬼吓唬前来搜证的玩家。坏在店家没有和值夜班的保安说清安排,保安夜间巡逻至此地,被吓到当场心脏病发送医急救。
前不久,上海市警方对剧本杀门店进行了抽查,11家相关场所被停业整顿,这次主要涉及的问题是火灾安全隐患。
不过,与其说停业整顿是给剧本杀行业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倒不如说,官方的下场监管,预示着剧本杀即将进入2.0时代,在良性监管下,实现从野蛮生长转身加速赛道的过程。不只是警力出动,今年以来,不少城市的影视行业协会也开始商讨剧本杀的监管事宜。3月,隶属于文旅部的“中国文化娱乐行业协会沉浸式剧本娱乐专业委员会”正式成立,剧本杀终于有了自己的行业协会。
官方下场的同时,专业力量也正在朝剧本杀进发——专门从事剧本杀开发创作的工作室已有数千个,比较知名的有老玉米联合工作室、葵花发行工作室、灰烬工作室、桌立方工作室、西安蛛丝马迹等等;一些悬疑推理作家,如马伯庸、蔡骏、那多等也在从事剧本杀的创作中;刚刚过去的周末,上海温哥华电影学院还专门开设了剧本杀创作的短训课程,请来知名编剧教授剧本杀的创作;上戏等专业院校也正在筹划剧本杀主持人的培训计划。
上海著名编剧、上海大学客座教授王策告诉《新民周刊》,剧本杀主持人又叫DM,由于近年来影视行业的不景气,DM正成为艺术学院毕业生就业的一个新方向。
在王策看来,剧本杀和电影颇有些此消彼长的关系:“因为疫情的关系,电影院关闭了一段不短的时间,而剧本杀馆反倒热闹了起来。电影和剧本杀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娱乐体验,电影是文化和娱乐享受,剧本杀则重互动,主流消费群体是20岁左右的大学生,在游戏之外还有联谊交友的功能。我并不认为剧本杀会取代电影院,反而我觉得将来电影院重整旗鼓之后,会给剧本杀降温。但根据业内的预测,电影行业要全面复苏,可能得到2025年。距离现在还有三四年,这三四年就会是剧本杀的红利期。而且影视行业惨淡,使得一些编剧需要另谋出路,加速了专业编剧进军剧本杀界。”


王策本人的工作室也在进行剧本杀创作,他给记者算了一笔账——剧本杀的编剧分成计算非常复杂,刨去发行费用、印刷成本、跑展会等开销,一般一个比较畅销的本子,编剧可以拿到十几万元的收入,但并不是一次性交付,随卖随结账。这和影视编剧大不相同。影视编剧常常在委约写作之前就能先拿到20%的定金,写完了通过审验拿到尾款后,也不需要再承担市场销售的风险。而剧本杀作者却需要冒一些风险,未来的盈利并不能先行预测。据他所知,剧本杀编剧行业的天花板收入,曾经到过100万+,但目前大约在50万左右,未来会不会有所提高,尚不知道——能让作者收入达到50万的本子,一般已经算非常畅销,如果以电影票房来比拟,基本上就是入了10亿票房俱乐部。更多的专业作者收入可能在每个本子数万元,靠剧本杀写作发财不太现实,但弥补一些影视低迷期的收入仍有可期。
“其实剧本杀的剧本写作并不比影视剧容易。影视剧往往有固定的结构,每个节奏点在哪里都很清楚,但剧本杀有它自己的节奏。”王策说,“更难的一点是,影视剧里主角少配角多,而剧本杀里的每个玩家都是主角——以6人本为例,三男三女,都得让他们有戏,还得有关联和互动,这会给编剧工作增加不小的难度。等剧本写完了,还要不停试车,在玩家测试中一次次修改调整——不光是人物、台词的修改,还包括道具、线索。”
王策曾研发中国首个类型电影测评“超镜系统”,对电影类型颇有研究。如今他又提出了剧本杀测评的五个维度:“首先是故事创意,世界观最好有点新颖,跟现实生活的距离越大越有意思;其次游戏机制要有趣,机制越强、机制和剧情越有关联越好玩;再次不要太烧脑,大家来玩游戏,不是为了做数学题的,适可而止比较好;又次情感本相对来说会比较畅销,常常会看到代入角色很深的玩家,从别人的故事里触碰到自己的伤心事,潸然泪下的都不少;最后一条是最好在结尾处有反转,显得更有力度。我曾经玩过一个本,开头读剧本的时候,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一段说明文字,文字有粗有细,玩到最后大结局,再把这段文字拿出来,把加粗的字单独连起来看,竟又是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了。”
并不是会写传统剧本就能创作剧本杀,“一定要多玩多看,积累更多的素材。剧本监制的角色也很重要,从事剧本杀创作,就得对行业的创作规律有认识”。看来,即使是专业能力过硬的编剧,也要对剧本杀创作进行二度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