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旅游一次,智障患者莫名成了一家公司法定代表人

作者: 黄莎 胡婷婷

一家能签订500万元投资合同的公司,法定代表人的签名却歪歪扭扭。

公司开设在浙江省永康市,而来自辽宁的法定代表人却从未踏足永康市。

永康市检察院检察官胡国财受理了一起申请再审监督案后,发现了种种蹊跷,这家公司的原股东蔡家姐弟似乎不太一般。

未能上映的电影

来自永康的蔡明铎生于1972年,他投资创办了一家名为兴可的公司。这家公司蔡明铎的姐姐蔡玟芳也出资了,但平日里只是挂个名,公司运营事务还是由蔡明铎具体操办。

2015年9月,福建省一家影视公司和兴可公司签订了一份影视拍摄合同,投资500万元用于某电影的拍摄。然而,由于市场原因这部电影未能如期上映,造成重大亏损。

根据双方签订的合同,兴可公司收到投资款后,若电影一年内未上映,则无论该影片的拍摄与发行进度、投资款回款情况如何,一次性归还影视公司投资款本金,并按年息20%计算,再支付100万元作为这家影视公司投资该剧的投资收益回报。

于是,该影视公司于2016年11月向福州仲裁委员会申请仲裁。福州仲裁委员会于2018年4月作出裁决,裁决兴可公司偿付该影视公司500万元本金及100万元利息。2018年7月,影视公司向浙江省金华市中级法院申请强制执行。

此时,兴可公司位于永康的办公地已经人去楼空,公司账户里没有一分钱,而蔡玟芳名下还有北京一套房产。如果将这套房子查封拍卖,还是能执行到一部分钱款。但这次申请执行却被叫停了。

蔡玟芳、蔡明铎提出了执行异议。他们表示,他们早在2014年就将公司99%的股份转让给了一名叫王泽钟的男子,与之对价交换的是王泽钟家里一幅价值千万元的古画《策马奔腾》。因此,王泽钟成为公司新的法定代表人,姐弟俩已经和兴可公司没太多联系了,公司的欠款自然也和他们没关系。

这对姐弟俩不仅提起了执行异议之诉,还陆续提起了股权转让之诉、变更股东之诉、股东会议决议不成立之诉等,可谓穷尽了各种诉讼。令人感到蹊跷的是,蔡家姐弟提起的诉讼里,每个时间节点上都格外地长,像是在尽可能地拖延时间,来逃避债务执行。

其中,2018年11月23日,蔡明铎、蔡玟芳向永康市法院提起诉讼,请求确认股东会决议不成立,永康市法院于2019年1月10日作出判决。因为此案,影视公司申请强制执行蔡明铎、蔡玟芳财产的案件随之停滞。

2019年11月,尚无法追回欠款的影视公司不服永康市法院作出的判决,向永康市检察院申请再审监督。

永康市检察院检察官胡国财受理此案后,发现迷雾重重。“每起诉讼都历时很久,有时候原告不在,有时候被告又消失了,文书送达也总是找不到人,因而采用了耗时更久的公告送达。”

出门旅游一次,智障患者莫名成了一家公司法定代表人0

胡国财还关注到一个细节,王泽钟的身份信息显示,他已年过50岁。作为一家公司的大老板,王泽钟的签名不仅毫无设计感,甚至是有点歪歪扭扭,更像是幼儿园小朋友的字迹。

“难道这些签名都是伪造的?还是用左手写字,刻意改了字体?”胡国财内心发出了疑问。

胡国财等检察办案人员继续追查“王泽钟”此人,发现他户籍地在辽宁省盖州市,近些年,他有到过北京的记录,但从未踏足永康市——无论是机票、高铁票还是住宿,均未留下相关记录。

如此反常的情况,让胡国财心里问号一个接一个冒出来:王泽钟这个人究竟存不存在?是不是蔡家姐弟杜撰的?他们是不是利用了别人丢的身份证冒名了?

现有证据情况说明似乎内有蹊跷,但胡国财知道,再怎么分析也没用,只要有1%的可能性存在,就没法排除,关键还是得找到人,找到证据。

古画价值千万元,来自村里最穷的一户?

2019年12月,永康市检察院工作人员不远千里,前往辽宁省盖州市,在一片冰天雪地里抵达了王泽钟户籍所在的一个偏远村落。

一开始,检察官们心里也打鼓,觉得王泽钟可能是蔡家姐弟的同谋,没敢大张旗鼓地找人。通过当地派出所,他们先找到了王泽钟的父亲和哥哥,在一天早上来到了他们的家中。

王泽钟一家是这个村里最穷的一户。王泽钟有点智力障碍,几年前还曾出过车祸,丧失了劳动能力。他和他90岁的父亲都领低保,一家子靠父亲和哥哥种点蔬菜、养了几头牛过活,每年末他们把牛卖出去,便是家里的收入来源了。他们住的平房也很破旧,养牛的地方和居住的地方挨着,显得杂乱不堪。

村里人都知道王泽钟家里的情况,很同情他,平日里对他们一家人也多有照顾。王泽钟常常在村里乱逛,到了饭点,走进谁家里了,那户人家也会招待他吃个饭,有酒的话也让他喝几口,要是喝多了还让他在家里睡下。

当检察官们到王泽钟家里时,他们找不到王泽钟,王泽钟没有手机,他的家里人也说不清他在哪儿。

当王泽钟年迈的父亲提起蔡玟芳、蔡明铎时,表现得非常气愤,说要是再见到这姐弟俩,杀了他们的心都有了。

原来,王泽钟并非蔡家姐弟随意冒名的身份,他是蔡玟芳的表弟、蔡明铎的表哥,算是远房亲戚。2019年,不常联系的蔡家姐弟和他们的母亲却一起来到王泽钟家,提出要带智力有障碍的王泽钟去趟北京,“见见大世面”。

王泽钟父亲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也不觉得自己儿子有什么能被“利用”的价值,骗钱的话也没钱能被骗,因此放心地让他们带儿子走了。

北京之旅结束后,王泽钟也被他们平安送回盖州。然而过了一阵子,王泽钟一家却陆陆续续收到了许多来自法院的法律文书,他们看不懂,也不明白这些文书都是什么意思,只是疑惑:“怎么出趟门,就惹上这么多官司?一定是被那几个亲戚骗了!”

因为这件事,村里也有人取笑王泽钟一家,说:“王泽钟得在外面挣了好几百万元吧,不然怎么还能欠债几百万元?”也有人对王泽钟父亲说:“你儿子一下子都变成大老板咯!欠钱也得是有能耐的人才能欠钱,我们一般人哪里能欠这么多钱……”

但大多数的村民觉得王泽钟智力有缺陷,又那么老实,肯定不是自己做生意赚了钱或者骗了别人钱,应该是被人骗了。

至于蔡家姐弟提到的那幅所谓价值千万元的古画《策马奔腾》,没有人见过,也没有影像图片留存,王泽钟家怎么看也不像是能藏有古画的样子。王泽钟的哥哥说:“我们家哪有什么宝贝啊!从祖宗那会儿起,都是一直穷下来的。”

“他们让我签字就签字”

临近中午,王泽钟终于出现了。得知有人找自己,王泽钟也很蒙,平日里他基本都不出村子,怎么会有陌生人来找他?

当派出所工作人员将他带到永康市检察院工作人员面前,大家发现同王泽钟对话还很吃力。王泽钟不会讲普通话,认识的字也不多,在当地派出所工作人员的翻译下,王泽钟北京之旅究竟发生了什么也终于被揭晓。

王泽钟说,蔡家姐弟拿了他的身份证,帮他买好了去北京的车票,带着他去北京玩。那几天的旅程里,他们一起去了故宫、颐和园,吃了几顿饭,喝了几顿酒,这些都没让王泽钟出钱。

他们告诉王泽钟:“不要你负担什么,到时候你给我们签个字就行了!”

在东北,有着鹰猎的传统文化,王泽钟因此也把自己形容成驯鹰人手里的那只鹰:“我就像那只鹰,他们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他们让我签字就签字,反正我也没什么钱,也不识字。”

于是,蔡家姐弟掏出的那一大捆文件,王泽钟挨份都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里面包括了股权转让书、古画收据交付、授权委托书等,但王泽钟根本不知道这些文件都代表了什么。

而且,蔡家姐弟将王泽钟送回盖州后,并没有将其身份证归还。王泽钟也不是很在意,直到很久之后要用身份证时,他才意识到这一点,重新补办了身份证。

除了到辽宁省盖州市走访询问王泽钟及其相关人员,胡国财等检察办案人员还调取了兴可公司登记变更资料,并向公司变更登记的代办人员调查取证。通过一系列外围证据,永康市检察院发现受让股权的王泽钟因智力、文化等因素不具有受让股权的真实意思表示,且王泽钟的家庭经济情况也不具备受让股权对价的能力,从而认定股权转让协议不真实、王泽钟并非兴可公司股东、蔡明铎为兴可公司实际经营人等关键事实,最终查实蔡明铎虚构股权转让协议,恶意逃避承担债务的法律责任的事实真相。

实际上,在蔡明铎等人后续提起的多起诉讼中,在影视行业工作多年的蔡明铎摇身一变,变成了这些诉讼的“幕后导演”。有王泽钟的委托授权书在手,蔡明铎想让谁出现谁就出现,想让谁消失谁就消失,穷尽各种方式拖延时间。

查明情况后,胡国财也感到很气愤,“王泽钟家庭贫困,智力有障碍,稍微给点好处就容易上当受骗。他们家住辽宁偏远地方,被害人即使怀疑也不容易找到,找到了也无计可施。王泽钟一家都这么可怜了,蔡家姐弟不接济下亲戚也就算了,还揪着他们来骗”。

2021年9月30日,永康市检察院依法向金华市检察院提请抗诉。2022年11月30日,金华市检察院向金华市中级法院提出抗诉。

2022年12月16日,金华市中级法院作出裁定书,指令永康市法院再审此案。2023年9月12日,永康市法院作出民事判决,撤销永康市法院原民事判决书;确认原审被告兴可公司于2017年12月22日做出的股东会决议不成立;驳回原审原告蔡明铎、蔡玟芳的其他诉讼请求。蔡明铎、蔡玟芳的行为是否要负一定责任,另行追查。

从2019年到现在,该案件历时多年,控告的影视公司也挽回了150万元的损失,其他款项目前仍在继续追偿中。为表达感激之情,2023年12月22日,该影视公司负责人和法务上门向永康市检察院第五检察部赠送了“秉公监督申正义、为企解忧暖人心”的锦旗。

胡国财也表示,下一步,永康市检察院将持续加强对涉民营企业债务纠纷诉讼活动的法律监督,坚决打击利用虚假诉讼侵害企业合法权益的行为,以扎实的检察履职服务保障营商环境优化提升。(文中涉案人员、公司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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