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武惠妃石椁线刻画研究
2010年从美国追索回归的唐武惠妃石椁,作为盛唐皇后级别的安栖所,造型丰富、精雕细琢的宫廷女性线刻画像曾引起了海内外的广泛关注,其石椁内壁共有10幅画屏雕刻了21名宫廷女官、女侍以及宫女,除了一幅刻石有3名女性外,其余每幅都是2名女性形象,是一种新版盛唐女性图画。
虽然画师、工匠都未知姓名,但他们显然熟悉外来艺术的创作,采用刀凿和绘画相结合的屈铁盘丝手法,留下了充满张力的异样韵致,特别在构图上用西方绘画手法描绘中国女性,与以前出土的李寿墓、永泰公主墓、薛儆墓等石椁线刻画中的宫廷女性不同,集中表现了盛唐宫廷匠师新的艺术审美观。


按照考古学传统解释, 墓葬中连屏画一般都是表现墓主人的生前活动,但武惠妃石椁线刻画如果真是墓主人的记录,为什么不表现她生前出行、酒宴、乐舞各类活动的场景,既无天伦之乐、抚儿育女,也无悲痛欲绝、凄婉哀怨,而是展现出一群落落大方、栩栩如生的女性形象,个个丰满,不求清瘦,均有着“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的外貌特征。特别是每一个女性主角似乎都不相同,并不是一个墓主人的雷同形象。
按照唐代宫闱制度, 这群女性为首者应是陪侍皇后嫔妃的女官,分掌导引闺阖、簪珥首饰、音律舞蹈、医药卜筮、玺印器玩、铺设洒扫等细务,既有名号又有品级,“掌教九御四德,修祭祀宾客之事”,属于皇宫六局二十四司职事官体制中的“宫官”,是后宫宫人的上层,尤其是六尚之首的“尚宫”,地位尊显,礼遇极高。
故这10幅女性群像显得真实而富有层次感,超出了以往唐代石椁上那种程式化、脸谱化宫廷女性刻画套路,她们没有像永泰公主石椁上头戴女官礼仪凤冠,紧紧箍在头上的“汉仪唐典”礼服冠冕的装饰不见了,似乎超出了传统宫廷女性的范围,是盛唐时代“无文字记载”的“肖像画传”。
先从绘画审美视角观看这些宫廷女性容貌的特征:
其一,每一幅线刻图画中都着重用高高的额头表现女性的睿智,在额头发髻卷起的同时,用有力的鼻部线条增强人的鼻翼和脸部印象。画家有意不突出下颌和颧骨,弱化棱角,给人以圆润丰腴质感,平静克制中显得精美悠远。特别是女官脸颊丰满,呈现出健康的神态。
其二,雕刻家对每个女性都精妙地利用了微微噘起的嘴唇,善用樱桃小口制造出女性温和亲切的形象,利用嘴部周围的线条突出女人的性感,丹唇紧抿不露牙齿,似乎欲笑又止,脉脉含情中颇有哀意。
其三, 画家不追求丹凤眼或圆眼,而是刻画出细长的眼睛,双眸眼波横水,并且全是隆起的双眼皮,庄重的眼神有种不露痕迹的盼望,使得表情严肃,略显拘谨,在端庄恬静中显示出自信自尊的力量。
其四,眉型修饰凸显讲究,每位宫女眼睛之上眉如墨黛,有的蚕眉立梢宛若刀裁,悉堆眼角之上,有的眉峰凝聚流畅,却无妖娆风情,而在眉目传情中有着温婉清纯之感,但都反映了修眉、刷眉、画眉的不同,与以前永泰公主墓仕女图的蚕眉细目略有差别。
其五,每位宫廷女官的发髻都不雷同,当时要求春夏秋冬都有不同的发式,以表现她们重视时尚感和女人魅力。尤其是浓密发髻突出表现为“缠挽式”的圆球型发髻,明显带有拜占庭宫廷贵族妇女发式的痕迹。
其六,面敷白粉是唐代女性追求美艳的标志之一,但不是一般的涂脂抹粉,而是肤若凝脂的粉面。以往发现的石椁线刻画上均无面容涂白,只有这次在女性人物面部绘上白色粉底,相比石刻浅埋浮雕凸凹处更显白嫩,这种用底妆来修饰女性肤色的新做法,很可能源自希腊罗马化艺术中对女人面白时尚涂抹铅粉的模仿。
其七,石椁线刻画中宫官、宫女虽然没有乐舞场面,但宫女手持琵琶颈头、檀板、小簟篥等乐器,与《宋史·拂传》记载“乐有箜篌、壶琴、小筚篥、偏鼓”相符。
其八,画家竭力要表现出善良仁慈的女神形象, 线条竖直却非常柔和,在优雅中有着超凡之美,在尊贵中有着庄重之美,如果说中国女性特别是北方女性倾向于温暖、柔和的形象,而西方女性则偏向于冷酷、硬朗的形象,在化妆风格上喜欢个性开朗的裸妆,两相对比,东西方化妆文化和生活方式皆有所不同。

这些宫廷女性身躯微微左倾,两手交叉伸出,神态悠闲自若,天真腼腆,仿佛要跟随主人眺望远方。与头戴柘枝花帽子的女宫监和帘前下层裹头蕃女相比,她们无疑等级较高,所以袒胸露臂,妆扮华贵,“薄罗衫子透肌肤”“斜插银篦慢裹头”。

衣服长裙精细的皱褶衬托出女性的身材, 使她们犹如沾满露水的花神,要与花草同生。她们面容甜美,又微露哀愁,但没有“怯弱不胜”的病态美,表现了女性气质的神髓, 手法无与伦比。我们不知这是否准确地反映真实,或是画匠据画本想象的千人一面。依据唐人论画重视写生、写真的特点, 大量诸如“ 妙得其真”“曲尽其妙”“宛然如真”“尽其形态”之类语词被用于评价画家创作,亦可以推知墓葬中线刻画创作者致力于表现真实生活中的女性形象。
观看武惠妃石椁上这一幅幅肖像画,犹如一个女性群体画屏。画家简化了对人物背景和过多细节的展示,以便突出画中人物的形象,在高度概括的板块结构中凝练出丰富的视觉意味,生成了一种静谧而神秘的气氛,有种生命的透彻感。线刻画格调清雅明朗,意蕴高洁清婉,有种“身居尘俗,心栖天外”的境界,画风在淡雅中亦见绚烂。

传统中国仕女画一般都有着“明劝诫、著升沉”与“成教化、助人伦”的功能,强调妇女品德操行、文化修养以及善恶报应的警示。三国曹植《画赞序》说:“见令妃顺后,莫不嘉贵,是知存乎鉴者图画也。”宋人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也称:“历观古名士画金童、玉女及神仙、星官,中有妇人形相者,貌虽端严,神必清古,自有威重俨然之色,使人见则肃恭,有归仰心。”所以仕女画都有铺衍妇德女仪的宣教功用,武惠妃石刻线画也通过典雅庄重的女性形象“存有懿范”“斯为通典”,达到“四德粲其兼备,六宫咨而是则”。
武惠妃是一个刚柔兼济的美艳女性,凭借自身魅力和政治手腕,征服了玄宗,专宠于后宫,震动了整个朝廷。她对亲生儿子的“柔”隐含着母爱的温情,对异子的“烈”隐藏着母狼般的阴狠,而她的棺椁内部线刻画力图再现鲜活的人物,所以这些宫廷女性并没有媚态。面对惠妃追封到皇后的人生晚境,她们通过淡淡哀怨的唯美精致画面,让旁观者的目光和思绪随着一幅幅画面流动而渐渐沉浸, 达到人性的通透与震撼。
我们看到, 武惠妃棺椁内部一周10幅画屏展现了创作者对当时宫廷女性内心世界的体验和感受。青年宫女心事重重, 低眉垂眼; 中年宫官颇有书卷气,平视远望;年幼宫婢清纯美丽,娇羞可爱。图像既借鉴了罗马古典式的优美和印度式的柔和色彩元素,又融合了中国唐代绮丽式唯美风格,开辟了一种新的画风,画笔尽情展现令人耳目一新的女性面孔,“慢梳鬟髻着轻红”“黄衫束带脸如花” , 情与景会, 意与境合,令人回味无穷。
这些女性形象作品不是程式化、模式化的绘画,说明制作过程不是工匠简单的重复模仿,而是艺术家匠心独运的创作,艺术最重要的不是复制,而是创新。这些线刻画直接运用西方艺术手法,与中国传统画法体现出的浓郁笔墨韵味不同。
盛唐时期的山水画家王维在人物画上亦有很高成就, 他曾画过《拂人物》一卷,《南宋馆阁续录》卷三记载“宋中兴馆阁收藏”。
唐代另外两位活跃的仕女画家张萱和周昉也曾画过外国人。据《宣和画谱》记载,张萱画过《日本女骑图》,周昉画过《天竺女人图》,尤其是两人均画过《拂妇女图》。所以对武惠妃石椁内壁宫女图,我们怀疑这就是长期以来史书上记载的“拂人物样”,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记载画家尉迟乙僧“于阗国人”“画外国及菩萨,小则用笔紧劲,如屈铁盘丝,大则洒落有气概”。这种屈铁盘丝描绘方法,有人说是西域画风,实际来源可能就是拜占庭帝国的“拂”画风。而武惠妃石椁内精细刻绘的女性形象,发髻飘逸纹丝不乱,手指弯曲毫无失型,衣服叠依细密异常,基本都是屈铁盘丝画法的线刻画。
元代程钜夫《雪楼集》卷二九《上赐潘司农龙眠“拂妇女图”》,评价北宋李公麟所临摹的“拂妇女图”:
拂菻迢迢四万里,拂菻美人莹秋水。五代王商画作图,龙眠后出尤精致。
手持玉钟玉为颜,前身应住普陀山。长眉翠发四罗列,白㲲覆顶黄金环。
女伴骈肩拥孤树,背把闲花调儿女。一儿在膝娇欲飞,石榴可怜故不与。
凉州舞彻来西风,琵琶檀板移商宫。娱尊奉长各有意,风俗虽异君臣同。
百年承平四海一,此图还从秘府出。司农潘卿拜赐归,点染犹须玉堂笔。
天门荡荡万国臣,驿骑横行西海滨。闻道海中西女种,女生长嫁拂菻人。
诗中明确指出“女伴骈肩拥孤树”,这与武惠妃石椁、懿德太子石椁、永泰公主石椁线刻画每组两女相随伴于树前的形象完全吻合。“一儿在膝娇欲飞”则与唐开元六年(718)韦顼石椁两幅线刻画相似,两幅画面中宫女身后各有童子,一个持弓欲射,另一个右手举蝴蝶、左手执花环,也与石椁外部花蕊中童子非常接近。类似的还有《拂天马图》女子赤手骑马飞驰造型。
唐代画坛上流行的拂风一直延续到宋代,《宣和画谱》卷三记载五代时期王商画有《拂风俗图》《拂妇女图》《拂仕女图》。北宋画家王道求继承唐代周昉“ 遗范”“多画鬼神及外国人物,龙蛇畏兽,当时名手推伏”。李公麟则是对拂菻题材最为关注的画家,他绘的《拂菻天马图》《拂菻妇女图》最为出名。此外,李玄应、李玄审兄弟亦有拂菻图传世。但是,宋代画家多是借鉴唐代画家意匠,更多是在摹写唐代画作的基础上完成的。
虽然我们现在已经无法看到这些《拂菻妇女图》《拂菻仕女图》,但是对照西亚、中亚女性着衣雕刻、壁画绘图、器物造型等,可以看到自汉代以来西域艺术中的希腊文化因素,特别是宁夏固原出土北周胡瓶上的女性形象,明显感到希腊罗马化艺术中女性眉目生动,甚至更为细腻的气息。相比之下,中国一直讲究女子形象温婉纯净,优雅妩媚。武惠妃石椁上没有拂菻妇女或拂菻仕女形象,所刻画的汉族宫廷女性容貌清纯,与希腊化艺术风格如出一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