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打滚,天造新陆

曾有学者这样评论黄河三角洲:“如果只用一个词来形容它,那就是‘新鲜’。”直至2024年,它也不过169岁,比之动辄以亿万、千万年计的古老地貌,只能算是呱呱坠地的新生儿,“新鲜得令人感动”。

为什么令人感动?

试想这样一个场景:芦苇丛被风摇得婆娑,长满碱蓬草的滩涂一望无际,在夕阳的映照下热烈艳红。河面被厚润土壤切割成一道道毛细血管般的脉流,蜿蜒铺张。一只白鹳惊飞,继而无数白羽振翅腾空,将染满海天的金色粉碎为漂浮的粼粼光片——这既是黄河的日落,也是渤海的日落。年轻的湿地用这种方式,淋漓生长,“开疆拓海”,放肆延展它的阔达、壮美、勃然生机。

黄河大改道爆裂摧毁与温柔新生

清咸丰五年,六月,河南封丘黄河大堤,大雨倾盆。

黄河水势迅猛,时有高浪拍上堤顶,漫过堤沿。

一人一马迎雨疾驰,四蹄踏水,很快就穿越渡口集市铜瓦厢而过,只余一粒背影。

代理河道总督蒋启扬目送传讯兵远去,回头,更多兵丁正向已塌陷的三堡堤岸增运料物,加固危堤,捆埽抛石,竭力进行抢护。偏偏此时河水猛涨,南风骤起,一阵巨浪打来,堤岸上的兵丁民夫立脚不住,纷纷被浪舌席卷,阵型溃散。目睹此景,蒋启扬深知:如此大汛,人力已全无作用。

果不其然,第二天,洪水漫溢,破堤决口。

一开始,大堤破出三道缺口,不久决口处口门迅速扩大,巨浪滚滚如千军万马争相奔涌。到六月二十日这天,决堤口门已刷宽至200多米,大河狂涛统统在决口处倾泻而下,正河完全断流。

在场的人们无不心惊胆战、面如土色,只能眼睁睁看着河水奔腾怒啸,掉头向东北滔滔流注,跌宕漫溢于农田民舍之间。铜瓦厢更是首当其冲,被瞬间荡平,昔日繁华集市只剩一片汪洋。

据《封丘县志》《兰考县志》及有关资料记载,这次决口,共计淹没30多个村庄,高树与房屋只露出树梢和屋脊,波及河南、山东、河北等地10州40余县,受灾面积3万多平方公里,总计灾民700万人。

至此,从山东半岛以南入海的黄河故道全线断流,一条新的河道经东明、东阿,注入大清河,沿济南、济阳由利津入海。可以说,黄河就地向北打了一个滚儿,改变了中国的地理版图结构。

亲历了这场旷世巨变的蒋启扬,已年过六旬,他在送去京城的奏章中说:“臣在河北道年年防汛抢险,从未见过如此水势异涨,下泻速度如此之猛烈。”黄河改道后,他更感罪责重大,在极度恐惧和焦虑中,又连夜写出一份请罪奏折,再次派员飞马进京,呈至咸丰皇帝。

接到奏折,咸丰皇帝震怒。想到三年前,他龙椅尚未坐热,黄河就在江苏省丰县决口,洪水波及苏北和鲁西南50多个州县。各地官员的奏折里,连连出现“人皆相食”“市井街巷多弃尸”“尸骸遍野”等惨不忍睹的情状。朝廷派出数万民工、兵员持续一年多才使决口合龙,耗用了500万两白银。如今,黄河又发生了震惊朝野的铜瓦厢大改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咸丰皇帝立刻下令追责严惩有关官员,一概革职,披枷戴锁,在黄河堤岸示众。

蒋启扬当然不可能幸免,当即被摘去顶戴,撤销署理河督之职。不过,考虑到当时还有治河抢险、救灾赈济等许多急事需要办理,朝廷让他留任督办河工,戴罪效力。

戴罪期间,蒋启扬日夜操劳,毫不懈怠。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朝廷能很快拨款,抓紧堵复决口,挽黄河回归故道。可是盼来盼去,却被泼了一头冷水。几天后,皇帝传来圣谕说,朝廷实在拿不出钱来堵复黄河决口,暂且不去堵它了。蒋启扬大失所望。不久,这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劳郁成疾,抱憾而终,卒于陈桥黄河工地上。

其实,当时的黄河下游因年久淤塞,长河高悬,堤防危若累卵。这就如同清王朝的颓败国势一样,早就奏响了挽歌。

虽然1855年这次铜瓦厢改道,是距今最近的一次黄河大改道,代价惨重,但它也是如今黄河三角洲诞生的起点。此后,穿越青藏高原、黄土高坡,裹挟巨量泥沙,滚滚而来的长河抵达渤海,受海水托顶,水势渐缓,沙土沉积,母亲河也凭此完成了它的移山造陆——在山东半岛北部形成了以宁海为顶点的三角洲,即冲积平原,面积超过5000平方公里。

黄河河道不断向海内延伸,河床逐年上升,河道比降变缓,泄洪排沙能力逐年降低,当淤积发生到一定程度时则发生尾闾改道,另寻他径入海。平均每10年左右黄河尾闾就有一次较大改道。黄河入海流路按照淤积、延伸、抬高、摆动、改道的规律不断演变,使黄河三角洲陆地面积不断扩大,海岸线不断向海推进,历经160余年,逐渐淤积形成近代的黄河三角洲。

就在这沉积而来的土壤上,新生命开始生发。

“绿色荒漠”难题为鸟儿铺就一席红毯

一片土地的勃发之势,大约都是从水与植物开始。

黄河三角洲的土壤含盐量较高,以滨海潮盐土为主,所以我们能看到的植被,主要是盐化草甸和一年生盐生植物群落。例如翅碱蓬,以它为主的盐生草甸分布在盐分较重的地段,在含盐量1.5%的盐土中仍能生长。含盐量1%左右的土壤中,则分布着以獐茅为主的盐生草甸。此外,还可见到羊草、碱蓬、茵陈蒿等。在水分充足含盐量高处,盐角草常占优势,水分良好含盐量低处则分布着以白茅、罗布麻、芦苇为主的群落。

出人意料的是,满目青绿的湿地景象,对黄河三角洲来说,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当各地都在想方设法为大地扩绿、兴绿、护绿时,黄河入海口的山东东营市却忙着“除绿”。

“在这片土地上,我们已经与这片绿‘斗智斗勇’多年了。”黄河三角洲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委会科研中心主任周立城所提到的“这片绿”,指的就是在黄河三角洲生长的外来物种——互花米草。

行过保护区,驶过片片芦苇荡,道路尽头,可见一石碑,刻有“胜利油田垦东12”。这里曾是胜利油田的一处采油区,而今是当地互花米草治理的主要阵地。登上高台,极目远眺,滩涂连绵,向苍茫天际延展。石碑旁,有一排展示栏,一张张照片呈现了这里昔日的模样——互花米草连绵成片,苍翠盎然。

从绿“草”茵茵到滩涂连片,生态退化了?

恰恰相反。互花米草原产于北美东海岸及墨西哥湾,耐盐、耐淹性强。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互花米草作为固滩促淤的“卫士”被引入东营,对保滩护堤、促淤造陆、减缓海岸线侵蚀起到了一定作用。然而,适应环境后的互花米草,开始在当地迅速蔓延。

互花米草的根能扎到近1米深的土层以下,繁殖能力超强,大肆抢占盐地碱蓬、海草床等的生存空间。它的根系密密麻麻,将底栖生物如蛤蜊、蟹子困在里面,导致其窒息死亡,泛出腐臭。受食物链影响,鸟儿数量、种类也会大幅减少。

那么,该如何“除绿”?

中国科学院烟台海岸带研究所副研究员谢宝华介绍:“低潮滩地势低,互花米草长期被海水浸泡,因此只需采用刈割的方式,加上海水淹没其根系,阻断光合作用后,它就不会再生长了;中潮滩时而有海水淹没,时而又没有,我们采用刈割加围淹,人工引水调控,淹没互花米草根系;高潮滩地势高,几乎没有海水,但地质较硬,机器上得去,我们就采用刈割加翻耕的办法。”

光除草还不够,种草也不能落下。“全部清除互花米草并不意味着全面胜利。”周立城说,“互花米草种子广泛播撒,根系生长速度快,如果一个不小心,清除不彻底,复生苗会迅速长出、蔓延,化身新的‘生态杀手’。因此要做好后续文章,防止互花米草‘卷土重来’。”

踏着泥,进滩地。脚下是一株株黄色小草,零散分布,随风摇曳。“这是盐地碱蓬。秋天来看,它们就变成绚丽的红色,为滩地铺上‘红地毯’。”周立城指指远处,“海底下,还种着海草床。”

海草床与盐地碱蓬一样,都具有重要的资源养护功能。它是底栖动物的乐园,复杂的物理空间和丰富的生物资源可为海洋动物提供重要的产卵场、育幼场、索饵场和栖息场,也为绿海龟、大天鹅等提供重要的食物来源。

根据监测,近几年,保护区的鸟儿种类已有373种,成为东亚—澳大利西亚和环西太平洋两条候鸟迁徙路线上的重要中转站、越冬地和繁殖地。

粮与油兼济天下隐秘伟大的湿地城市

黄河三角洲约5400平方公里的土地中,5200平方公里都属于东营。随着时间推移,黄河不断地搬运泥沙、填海造陆,这个数据或还会增加——这可羡煞了新加坡、摩纳哥等国土面积较小的国家。

由此也可看出,东营是名副其实的湿地城市,黄河三角洲既是它最亮眼的名片,也为它带来了丰足资源和宜人气候。

和我国其他城市比起来,东营面积不算很大,人口也不多,看上去毫不起眼。但实际上,东营取得过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成绩:根据《2018年中国大陆GDP百强城市排行榜》数据显示,东营的人均GDP位居全国第一,高于深圳,更是将北京、广州、上海远远抛在后面。

它靠什么碾压北上广?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胜利油田。

胜利油田是中国第二大油田,主体就位于东营。1961年4月16日,石油工人在今天东营市东营村附近打出了第一口工业油流井——华八井,标志着胜利油田的发现。1964年,胜利油田进入大规模开发阶段。经过多年艰苦拼搏,到1978年,胜利油田的年产量达到1946万吨,成为仅次于大庆油田的中国第二大油田,并一直保持至今。

半个世纪以来,胜利油田为国民经济作出了重大贡献,还带动了东营的地方经济社会发展。东营逐步形成了石油勘探、开采、炼制加工及教育科研等功能齐全的石油工业体系,迅速崛起成为沿海新兴城市、鲁北重镇。如今来到东营,触目可见高耸的钻塔、成片的采油树、海上钻井平台等生产场景,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除此之外,东营垦利区的“盐碱地粮仓”也硕果累累。

“又有人要买黄河口大米。”2024年的腊月二十八,东营市垦利区垦利街道七村村委委员张文彩曾打电话挨家挨户“凑大米”,“快过年了,有企业想订购大米,我好不容易找到两户还有存粮的村民,凑了340斤大米给了人家。”

东营市地处北纬37度黄金生长带,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孕育了黄河口大米。但是,东营市的土地也属于滨海盐碱地类型,地下水矿化度高,土壤盐分重,受海潮影响大,是世界上利用难度最大的三角洲型盐碱地之一。

如何把盐碱地变成粮仓?最初,这个问题愁坏了东营市农业科技开发方面的专家。“土地含盐量高,需要选择耐盐性好的水稻品种。要让水稻在盐碱地里茁壮成长,还需要足够的淡水,可在黄河流域,淡水资源是稀缺的。”

培育良种、改良种植技术,是东营找到的出路。每年,这片盐碱地上会试种150种水稻种子,最终留下高产的和优质的。除此之外,还要改良种植技术,比如覆膜直接播种,“在种植水稻的时候覆上膜,既防杂草生长,也防止水分蒸发。只要水分不蒸发,土地含盐量就上不来,”专家说。

目前,东营市优质水稻种植面积达30万亩,年产量达15万吨左右,其中垦利区水稻的常年种植面积达15万亩以上。垦利区已注册了“水城米仓”“民丰社”等4个黄河口大米商标。如今,黄河口大米已成为国家地理标志农产品、山东省知名农产品区域公用品牌,产品畅销北京、上海、天津、中国香港等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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