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刃向内

作者: 赵阡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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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走停停》

新冠疫情之后,中国电影经历了艰难复苏的两年,从2023年“神仙打架”的春节档到2024年内地电影总票房同比明显下降,这个造梦的行业中有惊喜也有遗憾,有旺季也有淡季,有高峰也有低谷,有尝试也有未知。回望这两年,我们能从电影市场的变化趋势里、创作者的创作经验里,以及影迷的热议话题里,发现中国电影乃至整个社会在这个时代的运行轨迹。

题材方面,现实主义电影正成为主流:有涉及诈骗、传销、家暴、网暴、校园暴力、贩卖人口等问题的犯罪题材;有从女性视角出发,关照女性生活现状、为女性发声的女性主义题材;有对东亚亲子关系、家庭教育进行冷静反思和深刻剖析的亲子题材;有反鸡汤、反成功学,从职场、生活、情感等角度反映青年人精神状态的作品;也有怀想过去,试图在变革的时代中打捞出闪耀的个体意志、从父辈远去的身影中重获力量的怀旧题材……

观众迭代、需求改变,上一代创作者逐渐露出疲态,很难再跟上时代的节奏。第五代、第六代导演频频失手,很多原本期待值很高的作品与预期不符、票房不理想。“扛票房”的接力棒悄然递到了80后、90后导演手中。相比前辈创作者来说,新导演在抓取选题方面更有优势,对于当下的社会与人心具有更强的感知力,拍电影的方式也更活泼、更有新意。

此外,随着大档期效应加剧,电影营销也显得愈发重要,点映、路演、话题制造、短视频推广……为了拓宽受众群,搬弄“流量公式”的营销整活儿已成常态。

对电影创作者来说,疫情后两年是机会与震荡并存的两年。走过两轮春夏秋冬、经历了打拼与沉淀后,当我们回首总结,会赫然发现那些看似寻常的电影时光,早已被赋予了别样的意义:关乎记录与表达,关乎娱乐与严肃,关乎暂时的忘忧与长久的记忆。

议题先行

悬疑犯罪题材的现实主义电影在过去两年里迎来了创作井喷。据灯塔《2023中国电影市场年度盘点报告》,犯罪类型、悬疑类型是从2019到2023年间票房贡献度增长最大的类型电影。

犯罪片多改编自真实案件,与人们的集体记忆、生活经验有着强关联,能够让观众产生代入感,进而引发共情。比如,2023年暑期档票房冠军《孤注一掷》,就曾在上映初期打出了“国内首部曝光境外网络诈骗全产业链内幕电影”“多一人观影,少一人受骗”的宣传口号。而2024年上映的电影《草木人间》则打出了“国内首部反传销电影”的口号。

犯罪片往往还具备一定的爽感,包括《周处除三害》《重生》《浴火之路》在内的多部犯罪片便可纳入此列。它们多围绕一个“以暴制暴”的故事展开,对邪教控制者、校园霸凌者、拐卖儿童者、毒贩等各类恶人进行复仇,带出惩恶扬善的精神快感和极致对抗的感官刺激。

另一方面,对于刚刚接触类型片的青年创作者来说,悬疑犯罪类型往往被视作“更带劲”的存在,不论是寄希望于展现视听能力还是作者表达,这一类型都提供了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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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杀》

以2024年暑期档票房黑马《默杀》为例,该片就是一个“叠满buff”的综合体,集合了诸多悬疑犯罪要素,既涉及校园霸凌、家暴、虐待儿童、性侵、偷拍、诈捐等耸动议题,又制造了杀人、霸凌、殴打、囚禁等直给的视觉奇观。2023年暑期档打头阵的《消失的她》也是如此,影片取材于真实案件“孕妇泰国坠崖案”,精准击中了当时的社会情绪,引发了对两性关系、恋爱脑、赌博等议题的讨论。

《默杀》和《消失的她》均由陈思诚团队打造。自2019年上映的《误杀》成为现象级作品后,陈思诚深度参与的悬疑犯罪片大多都拿到了不错的票房,有人甚至据此得出了一套“陈氏创作公式”:离奇案件+异国环境+明星+层层反转+社会热点+过度营销。直至2024年年底《误杀3》上映,陈思诚团队还在沿用这套公式,只是这一次影片将触手伸向了贩卖儿童议题。

议题至上带来的最直观问题便是话题先行、深究便无实质性内容——更像是某种主题展览,只罗列社会现象,不提供洞见。在“陈氏电影”里,创作者对社会议题不会有太深的挖掘或讨论——它们只是一些元素,一些能够挑动神经和争议的钩子,让观众跑到影院一探究竟。

还有很多作品也遵循了类似的创作路径。以《孤注一掷》为例,片中的几位主人公,都带有强烈的标签属性,如高智商的IT从业者、长相漂亮的模特、贪心的富二代等;影片内容则专注展现与电信诈骗有关的各个环节,如诈骗集团如何蒙人、受害者如何上当、家属何等无奈等。交代完这一切后,主角的行为与动机便都被中断了,让位给了主旋律基调——犯罪必落网,行动必胜利,问题必解决。以至于影片后半程看起来只有教条,没有观点,看上去更像是利用影院这一公共空间完成了一次生动的普法教育。这样的作品不能说没有存在的意义,只是如果我们的电影院里充斥着这种流水线式、短视频式的电影,观众总有一天会不再买单。

陈思诚团队最擅长的就是“拿来主义”,即通过翻拍改出一个自己的剧本:《误杀》改编自印度电影《瞒天误杀记》,《误杀2》改编自美国电影《迫在眉梢》,《消失的她》改编自苏联电影《为单身汉设下的陷阱》。事实上,这不仅是陈思诚团队的选择,翻拍海外电影是疫情后两年的一大创作趋势,2023年甚至堪称“国产电影翻拍元年”:从上半年的《忠犬八公》《请别相信她》《回廊亭》到暑期档的《我爱你!》《消失的她》《超能一家人》再到下半年的《好像也没那么热血沸腾》《拯救嫌疑人》《二手杰作》《无价之宝》《瞒天过海》等电影,皆是翻拍之作。翻拍盛行的原因有二:一是创作者原创能力疲软;二是经济下行,资本愈发保守,更愿意去投资那些经过验证的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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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大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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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地狱》剧照,黄子华(右)和许冠文

值得注意的是,在陈思诚团队的作品序列中,《三大队》是比较特别的一部,也是口碑最好的一部。该片一改“陈氏电影”的过往风格,回归到现实主义“扎实叙事,平和写人”的传统中,用极尽内敛的方式讲了一个“追凶12年”的故事。影片没有着力于吸睛案件,而是耗费了大量的笔墨去写人,写人对信念的坚守——一群脱了警服的人,仍然坚守着警察使命,誓要把逃窜的真凶捉拿归案。而在影片结尾,这部电影也出乎意料的反高潮、反团圆:主人公程兵终于完成使命后,并未如想象般慷慨激昂,而是落寞又茫然地走到十字路口,随镜头拉远,混入人流,成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关照个体

现实主义电影随着时代的发展,会不断嬗变成新的样态。而国产现实主义电影这两年在表现形式上最突出的特点便是对素材的细致化处理——切口变小,在反思或批判中对个体的生命轨迹展开深究。

而刚刚过去的2024年,更是成为了女导演崛起、女性主义电影遍地开花的一年:从贾玲的《热辣滚烫》到尹丽川的《出走的决心》再到邵艺辉的《好东西》,三部电影均取得了口碑和票房上的正向反馈。它们皆以女性为主体,前所未有地将女性的美好、困境与出路集中呈现于银幕之上。《热辣滚烫》剑指女性的容貌焦虑、身材焦虑,剖开了“大码女性”的生活苦痛,并将主人公乐莹嵌入励志叙事,令其拼了命地“赢一次”。《出走的决心》由“56岁自驾游”的苏敏的现实经历改编而来,以平实视角交代了主人公李红被家庭“吞噬”的一生,以及她的觉醒与反抗。而《好东西》则从单亲妈妈的生活讲起,从女性本位的立场出发,以戏谑、温暖又不失犀利的态度重新审视两性议题,同时缝合进了教育、自我认同等诸多社会议题。

三部电影当中,尤以《好东西》呼声最高——截至目前,豆瓣上有超70万人标记“看过”,为它打出了9.1的高分,是继《我不是药神》(2018)后的又一部豆瓣开分9分+的国产院线片。观众对这部电影的讨论一度发酵到了思潮般的高度,甚至因反对将其纳入“小妞电影”而造出了“老登电影”的概念——用以批判那些“含男量”过高或具有浓厚男性气质的男本位电影。不过,需要补充的是,“老登电影”不等于烂片,它不涉及严谨的学术分类,更像一个情绪的产物,依靠观众、尤其是女性观众的主观感受评判电影。这场论战的意义在于,它是文艺评判的话语权之争,标志着女性终于坐上了审判者的位置。

跟女性议题一样引发讨论的,还有东亚家庭里的亲子关系和教育问题,这两年有包括《学爸》《涉过愤怒的海》《乘船而去》《年少日记》《走走停停》《抓娃娃》《破·地狱》在内的多部电影都涉及了相关议题,而黄渤更是两度化身“焦虑的父亲”,为子女问题奔波不止。

东亚的父母子女,往往会陷入一种奇妙的双向辜负的亲密关系。比如《涉过愤怒的海》中的女儿因缺爱走向了自毁,而她的父亲则通过追凶复仇认识到了这个残酷的现实。比如《抓娃娃》中的儿子在认清父亲给自己编织的虚假生活后,毅然摆脱了父亲的控制,选择了另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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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过愤怒的海》

东亚父亲的典型特征非“顽固”莫属。《破·地狱》里的喃呒师傅郭文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超度了很多先人,却始终无法破“自己的地狱”。他对儿子的偏袒、对女儿的不公,构成了影片后半段的核心看点,因他坚信“女人污秽”“喃呒传男不传女”,致使不愿接班的儿子被迫接班,而从小崇拜他的女儿无法继承父业,儿女都未能过上自己想要的人生。《破·地狱》的结尾,郭文去世,女儿主导了父亲的“破地狱”仪式,迟来的亲子和解终于达成,也带出了创作者对新旧交替的深入思考:不破不立,新人代旧人,新思潮必将取代旧思想。这一点让人联想到2023年上映的张艺谋导演的反腐题材电影《坚如磐石》,其中也有类似的亲子关系设定:儿子苏见明在勘破父亲、官员郑刚的犯罪真相后,面临着巨大的道德、情感压力,但最终他选择了“弑父”,将郑刚送入了监狱。

值得注意的是,此类东亚亲子题材电影在展开过程中讨论的不外乎两大命题——“鸡娃”教育和子女成长。其中,子女成长又可以细分为两大视角:从父母视角看,孩子是否成长为令我满意的样子;从子女视角看,多数人穷其一生都在试图获得父母的认可。但是这之间却总有一道无法弥合的裂缝,让人叹息,也令人窒息。

由于人的性格成因、行事动机总是可以往原生家庭上去寻找线索,所以家庭、亲子类题材具有开阔的可创作空间,能够加入丰富的元素,如《涉过愤怒的海》加入了犯罪悬疑,《抓娃娃》加入了喜剧,而《乘船而去》《破·地狱》则触及生死、新旧更替。

同样是关照亲子关系,电影《走走停停》没有选择沉重的、苦大仇深的面目,展现出一种相对松弛的姿态。片中主人公吴迪是个世俗意义上的loser,但母亲却安慰他“成功不见得是块金子,失败也不见得是坨屎”。无独有偶,在电影《好东西》中我们也能看到类似宽慰:当单亲妈妈铁梅产生自我怀疑时,邻居小叶没有安慰她“你已足够好了”,而是说“希望你没那么好”。吴迪和铁梅在某种意义上都是被社会框住的人,他们太在意他者的眼光,急于获得他者的肯定,唯有屏蔽外界的声音,悦纳自己的“平庸”,他们才能认清自己、正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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