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伊琍的生活地图
作者: 杨楠2024年1月10日,电视剧《繁花》首播收官,此后持续十余天的热度超乎预期。但对主演马伊琍来说,《繁花》从她演完的那天就翻篇了。
“我现在专注的是眼前的工作。”马伊琍说。作为职业演员,她一直面临与角色告别这件事,分清楚角色跟自我,是她的方法。
2024年的第一个月,她在宣传电视剧《繁花》和排练话剧《千里江山图》之间穿梭,两个上海故事,也是两部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她在《繁花》中饰演“夜东京”饭店老板娘玲子。她说一个好的老板娘,首先要能输得起,但做个好演员,则无论输赢,只看起心动念和过程。
“我做事只想着自己的起心动念,这样最简单。只要最初的愿望达成了,其他都无所谓了,不要去想那么多。”马伊琍说。
她接演《繁花》的起心动念是与导演王家卫合作,想看一看大师级的导演是怎么工作的,她要跟着导演学习。这个愿望最终在每一天的工作中达成。
王家卫看到了马伊琍与玲子的共性,比如坚韧和伶俐。马伊琍自诩与玲子有六成相似,差的四成是她没有玲子决绝。玲子没什么不能失去,与爱人阿宝拗断,与闺蜜菱红分别,甚至剧终时要离开上海。
“一个女性在做事业时就不太会儿女情长,她可以很决断,没有留恋,玲子就是这样。我没有她那么决绝,我和她也不是同时代的人。”
玲子是马伊琍第三个具有国民认知度的角色,前两个分别是2007年《奋斗》里的夏琳和2017年《我的前半生》里的罗子君,除此之外,她还出演过《还珠格格3》《乔家大院》《北上广不相信眼泪》等热播剧。
如今看来,30岁时出演夏琳,就是30岁的马伊琍的青春表达。“她不一定就是过往的我,但是我那个时期在荧屏上做出的女性表达,浑身都是刺,带着棱角活在那个时代的社会里面,莽撞、任性,甚至为所欲为。”马伊琍说。
她用“生活地图”去形容角色。每一个角色都代表了一段记忆,像镜子,也像是朋友。通过与角色对话,她理解了在生活的乱麻中争执的罗子君,体谅了在事业与爱情间权衡的潘芸、较劲却也与自己相似的江一楠,以及等等。“我过往饰演的每一个角色,分别在我人生的不同时期占据着最重要的地位,拿掉任何一个都不可以。”
在朋友、合作伙伴杨天真看来,马伊琍最大的特点是不从众。“很多这个职业的人,无论男性女性,都特别容易在意最近流行什么、大众喜欢什么、什么题材比较红,就尽可能去接近那个。但马伊琍自始至终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遇到作品大热,马伊琍的生活也不会有任何变化,甚至可能更闲一些。演完《我的前半生》之后,她有两年没接戏,也拒绝了许多真人秀节目的邀约。“我有意选择的没有看到我,我接到的我不喜欢。没有非常喜欢的剧本我就不拍戏。”她说,“时间很宝贵。不拍戏,我去好好生活,我觉得这一样重要,甚至好好生活比接到好剧本更重要。”
八年前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她最眉飞色舞、露出两颗虎牙分享自己的成就感的时刻,是说到普通的生活:戴着帽子顺利地把自己藏在人群中、穿着人字拖在三亚的大排档吃海鲜、带着女儿去上海动物园野餐没被发现。
马伊琍爱观察,这点朋友们都知道。她会琢磨周围人的行为逻辑:那个托腮说话的女孩与对面男孩是什么关系?绿化工人们修剪树枝的顺序是什么?这都让她津津有味。而最新的观察成果来自于话剧排练,她发现专职话剧演员看起来比影视剧演员更平稳,欲望也没有那么强烈。
这几年,差不多就是拍摄电影《爱情神话》(2021)那个时期,杨天真感觉马伊琍正在进入事业的新阶段。“上一阶段我感觉多少有点被事情推着走,现阶段是她主动掌握,特别是时间安排上。要休息多久、要陪家人多长时间、要什么样的项目才愿意接等等,这些事情的先后顺序在她那里是非常清楚的。”杨天真说,“她是个很职业很理性的人,所以我觉得她也能做制片人、能做经纪人,她能同时张罗好几件事,井井有条。”
马伊琍常用“职业”来描述演员身份。作为一个职业的演员,她要求自己在片场24小时待命,遵守所有规定,时刻保有塑造角色的能力。她从不轧戏,也不客串,每次杀青都要歇两个月,彻底缓过来才开始下一个工作。
“这些我从20岁到现在从没有变过,从没有犹豫过。“她说。

对话马伊琍:
人:人物周刊 马:马伊琍
1
人:杨天真说她看《繁花》时,感到你在表演上多了更多细节、更多的精心设计。你有补足玲子的前史么?在去东京之前,玲子有着什么样的人生?
马:我没想那么多,我就是专注当下,对这个角色吃透剧本。
导演提供的剧本,这个人物和台词已经充分体现人物的个性,我看到台词就知道作者写的深层含义是什么,我只关注这部分,然后我会合理化人物所有的个性,以及她做这件事的底层原因,这些是我的强项。
人:你回顾自己在《繁花》里的表演是每一场戏都很努力要演好,好到不会被剪掉。对于“演得好”,你是怎么感知的?
马:我心里有数我演得好不好,是不是百分之百的投入。如果我自己觉得不满意,我会要求再来一遍。
人:有时候演员足够投入,但最终呈现不一定能得到观众认可。
马:我觉得这是个人审美。每个人对审美有不同的追求,这没有方法,也不是学习来的,就是个人的感受力。艺术没有具体标准。
占据主流的审美不一定就是好的,所以也不一定要跟上主流,从来就没有要让所有人喜欢你,所有人都满意。关键是你自己要喜欢自己,你自己也满意自己,这是最重要的。
最终演员在角色中呈现的都叫演员的个人魅力,角色的魅力最终是由演员呈现的。演员必须是个活生生的人。
人:你前段时间分享过一个小细节,是说在布光时,王家卫导演看到你在用手机,你告诉他是在紧急回复孩子老师的邮件,没有办法。导演没说别的,就对你说把下巴抬高些,低头容易有双下巴。你说你感到导演理解你家务缠身,接纳了你。为什么会说到这个细节?这种接纳对你来说为什么重要?
马:因为对一个演员来说,在现场打光时候,最好不要分心,不要去看手机。但是我的现状做不到。而导演接纳是因为导演爱演员这个人。导演知道演员终归是个人,不是一个机器摆在那里,没有任何家务事。
一个演员之所以成为今天这样,是由他的家庭、他的情感关系、他跟别人的工作关系以及他的社会地位等等,所有的这些综合组成的,这个人活生生摆在那里。所以导演接受的是这个人,不是接受你只是一个演员,你在现场只能为我干这件事。说明他是非常通达的人,他看人物会比较全面。他希望演员演绎的角色也是全面的、丰富的、有灰色地带的,有好有坏,有缺点有优点的人。
我个人审美也是喜欢有灰色地带的角色。特别不喜欢非常完美和高大上的角色,那很假,我喜欢真正的人。
2
人:在公众人物的身份之下,你愿意在多大限度上与公众分享你的生活?
马:我不是很想分享我的生活给大家。我是一个演员,我需要跟观众有一定的距离感。如果观众太了解我就没有神秘感,会很难接受我之后塑造的角色,所以必须和观众保持距离。
人:这种明确的态度大约什么时候形成的呢?
马:刚入行的时候不懂,都没有人采访我,也没有分享。我们那时候没有现在这样几乎没有隐私的环境,那时候很自由的。
人:早些年你经常写博客。
马:零几年的时候很自由,演员和观众的距离一直是有的。自从有了越来越多的媒体形态、综艺节目,还有那么多街拍,让演员和观众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但我自己作为演员,我还是要保护起我的生活。
我不喜欢所有人都来关注我,我不喜欢把我的私生活当作一个东西来贩卖。在生活里我就是普普通通的人,工作时我才是被大家关注到的那一个,那是我的职业属性。但我不是24小时都是演员,我必须要有自己的空间。如果自己的空间都保护不好,那么角色更没有空间了。
角色与角色之间大不相同,这是需要演员用塑造的能力去体现的。如果你和观众之间都没有距离,观众怎么接受你塑造了一个新的角色?
人:我们做这个采访的动机是观察到你这些年的作品、表演总体是不断进步、越来越好的。你也表达了,你的表演是与你的生活、你的成长紧密相连的。所以你表演上的进步,是因为你个人的成长反馈在角色身上吗?
马:对,是这样,我没有什么具体的方法,但我每一天都在学习。我的学习需求比较强烈,每天工作我都想在别人身上学到一些我觉得好的东西,我在生活里也可以学到更多的生活技能。我觉得这个是融在生活中的,像水一样无形。活到老,学到老,并不是指在学哪本书学哪个科目,不是这个意思。我今天在马路上看到修剪树枝的工人,观察他们怎么挑选树枝,哪一根砍掉、剪掉,我在旁边看,这就是一种学习,我觉得这就够了,这就是在生活中永远保持好奇心。这是我与生俱来的。
人:你在电影《找到你》中饰演保姆孙芳,失去自己的孩子又抢走了他人的孩子,现在想来,孙芳打动你的地方是什么?
马:她生活很艰辛,但从来不会跟人去诉苦或者祈求同情,她只会自己默默去承担和解决,我觉得这是人性中最光辉的部分,也是我最喜欢的部分。人的自尊很重要。
每一个人物都有人性的光辉,哪怕我们演一个坏人,也要让人看到没有人是从头坏到底的,这就是人。也没有一个高大上、特别厉害的角色是没有缺点的。
人:比如《蝙蝠侠》里的小丑,你觉得他的光辉在哪里?
马:他很爱他的母亲啊。



3
人:听说你2023年在乌镇戏剧节5天看了17部戏,总结下来,有什么感受?
马:我们所有人印象深刻的是,几部好戏几乎都由年纪很大的演员来演,《H-100秒到午夜》的主角之一,是一位80岁的老演员,是他们的台柱子。《终局》《等待戈多》还有《布拉斯·库巴斯死后的回忆》的主角年纪都挺大的。我觉得这种精神、生命力,让我印象很深。如果不是对表演有极大的热爱,不会有演员在舞台上奉献这样高品质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