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无终

作者: 姜晓明

问道无终0

武定街,一家咖啡馆

1

鼓楼广场是蓟州的商业文化中心。每逢节庆日,广场都会举办活动。龙年将近,一条红色巨龙出现在广场上。为了制造巨龙上天入地的视效,设计者别出心裁地将龙身分成五段,龙头在广场东端,龙尾在西端,三段N形龙体分别摆在北端。路人围着巨龙竞相拍照。

文昌街上人很厚。几乎每个人的嘴都没闲着,不是边走边吃,就是边走边说。三个女人并排走在我前面,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聊得十分投机。我竖起耳朵努力倾听,却一点儿也听不清谈话内容。因为她们同时各说各话,彼此的话语始终搅在一起,像一种怪鸟发出的叫声。实际上,她们并不关心对方说什么,重要的是自己说什么。

问道无终1
独乐寺,辽代金刚力士泥

三个女人拐进一家金店。街道两侧,黄金珠宝店一家挨一家。一些商铺挂着渔阳招牌。

通常我到一个地方会避开景点,但在蓟州,我却不想绕开声名远扬的独乐寺。梁思成称独乐寺“上承唐代遗风,下启宋式营造,实研究中国建筑蜕变之重要资料,罕有之宝物也”。

独乐寺坐落在武定街西端。隔着院墙就能看见粗朴的斗拱撑起的山门庑殿顶。唐宋建筑的斗拱以功用为主,雄大坚实,庄严不苟。明清以后,斗拱日趋弱小纤巧,数十攒排列檐下,近乎装饰品。

山门前的寺门没有开。我走到街对面的影壁墙前,这里摆着古玩地摊。一个男人与摊主讨价还价;另一个男人蹲在地上摆弄一张驴皮影;墙头卖葫芦的女人靠着影壁打瞌睡。忽然间,我听到一个女人在叫嚷。循声望去,寺门右手旗杆下跪着一个女人,面前摆着四本书。“我老公叫刘XX,出家了,法号叫XX……”女人腿上围着电动车挡风被,目光搜寻着过往路人。周围人似乎早已习惯了她的存在,对此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问道无终2
独乐寺外,旗杆下的男人

我走向寺门左手旗杆,那儿有个穿军大衣的男人。他倚着旗杆石座,眉头紧锁地盯着手机,身边停辆电动自行车,车防风被上挂着一串牌子:看相、道家、按摩、中医……

“今天不开门吗?”我指着独乐寺问道。

“啊?”男人摘下防寒耳包,带着困倦的表情看着我。

“这儿不开门吗?”我重复道。

“前面,小门。”说完,他戴上耳包,目光重新落回手机。

经过那个女人时,我特意加快脚步。

独乐寺始建于唐,重建于辽。寺院原有规模已无迹可考,现在只有观音阁和山门为辽代原建筑,前者是我国现存最早的木构楼阁式建筑,后者是我国现存最早的庑殿顶山门。庑殿顶在古代只限于宫殿、坛庙等高级建筑。

山门稍间,立着两尊护法金刚泥塑。他们怒目赤足,伫立千年,尽管身上油彩褪色,泥坯开裂,仍不失威武。他们还有个绰号“哼哈二将”——哼将闭口握拳,哈将扬手张口。我长久地注视着二将,有一瞬间仿佛听到他们在说话。实际上,是寺外旗杆下那个女人在滔滔不绝。

冬日的独乐寺游客寥寥。被空寂感笼罩的观音阁,像敦煌壁画里的空中楼阁。观音阁通高23米,外观两层,内看三层,中间设一暗层。檐下悬有“观音之阁”楷书匾额,为李白手书。

观音阁的值班员百无聊赖地望着门外。两个工人正往伽蓝殿装点红灯笼。穿保安服的中年男人不停地摩拳擦掌,来回走动,寻找热量。但是天阴沉沉的,阳光似有若无。

阁楼不对游客开放,我只能站在一层仰望16米高的十一面观音像。观音像周围搭着脚手架。藻井下方,一抹幽光点亮祂金色的面容。

我草草地转了转乾隆行宫和寺内展馆后,便走出了寺院。

寺门外,右手旗杆下围着几个人。我凑了过去,是那个说老公出家的女人。她在向一个老人兜售面前的四本书。“若是有缘,分文不取,”她抄起其中两本,用袖口擦拭封面上的浮尘,“若不投机,千金不卖。”围观者一会儿看看女人,一会儿瞅瞅老人。女人裹条玫瑰色纱巾,牙齿光洁,脸色蜡黄。老人背着手,不发一语地看着那四本书:《鬼谷子》、《道德经》、《了凡四训》、《纳兰词》。

我走向左手旗杆,那个男人仍在一脸困惑地看手机。

“你在看啥?”我忍不住问。

“还没回去呢?”他记得我。

“你在看啥?”我重复道。

“背药方。”他苦笑着说,“闲着没事,打发时间。”

当天晚些时候,我再次经过独乐寺。右手旗杆下那个女人不见了,地上只有一团紫色挡风被和那四本没遇见有缘人的旧书。而左手旗杆下那个背药方的男人,似乎一整天都没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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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行街路口,等人的女司机
问道无终4
塔西胡同,回家的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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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后街一隅
问道无终6
白塔寺街,理发店里的传统刮脸

2

白塔寺位于独乐寺正南380米处。塔两侧各有一条胡同——塔东胡同和塔西胡同。

上午,我从塔西胡同前往白塔寺,然后从塔东胡同离开。下午,我则反其道而行。走在胡同里,不时瞥见白塔的身影。我不免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走在北京白塔寺附近的胡同里。

一个盲人从塔西胡同走出,他用盲杖敲打地面,迈着谨慎的步伐。一辆电动车避之不及,险些撞在墙上。我发现,盲人的身份往往能给自己制造比常人更广的空间场域。那些能看见的人从他们身边经过,通常都会避让他们。盲人站住,谛听动静。骑车人扶正电动车,头也不回地走了。距离只是一种感觉。我曾看过一则报道,写的是失明者突然恢复视力,反倒经常撞上障碍物。实际上,借助眼睛感知空间深度与广度并不可靠。

雾霾折断阳光。一群鸽子像片乌云,在空中抱团飞。

两个男人站在白塔寺门外干冷的空气中,递烟、闲聊。年轻的是寺里看门人,年长的是路对面开铺子的算卦先生。算卦先生一身电影道具服装扮:黑礼帽,呢大衣,皮靴。起初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后来年轻的说想学算命,但不知能不能学会。年长者说,自己从学到实践,前后花了二十年,接着他口若悬河夹带脏字地讲起奇闻异事:一个生意人如何重金酬谢他……年轻人听得有些走神,他似乎对玄乎其玄的轶闻不太感冒。

“您这身衣裳很讲究。”在他们说话的间隙,我插话道。

“正宗的将军呢,”他扯起衣襟,向我展示,“三十五年前,花一百二买的。”

“不便宜。”我瞄着衣襟上锃亮的铜扣说。

“那会儿钱值钱,合现在一千二。”他撇着嘴说。一撮儿胡须在嘴角抖颤。

我转身找年轻人。他趁我们说话的功夫,走了。

“今年有七十?”我问算卦先生。

他冷不防抬起右脚,在我面前扫了个飞腿。

“七十三,脚过头顶!”说完,他一甩衣摆,扬长而去。

塔东胡同有片建于1994年的居民楼,名为梅花楼。一个女人插着袖管站在小区门口,跟前摆着一桶泛盐霜的雪里蕻。三天后是除夕,我不清楚谁还会买咸菜。

梅花楼的设计颇费心思,像红砖筑起的梅花,每户人家都居住在“花瓣”上。小区车位紧张。一个老人站在单元门附近,把马扎摆在一个空车位上。我听到她给孩子打电话:“你们啥时候到啊?我给你们占了个车位。快过年了,车停太远,拿东西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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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塔寺
问道无终8
十字路口,想心事的孩子
问道无终9
独乐寺,玻璃罩内的辽代角兽
问道无终10
城北,灌木丛中的长颈鹿雕塑

3

清早,旅馆外的广播喇叭准时把我吵醒。整条街道都回荡着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新闻、广告……

我靠在床头,心烦意乱,伸手拿起桌上的旅馆明信片翻看。正面印着一行字:“静下心来,拾一诗,赏一画。”字下面是幅水彩画:五只猫围桌而坐,喝酒,吃螃蟹。我翻过明信片,背面印着一首查尔斯·西米克的诗《光》——不可否认,你做着一种/奇特的工作,银河旅行者/今天一早我看见你/跪在我床边/帮我的一双旧鞋/找到它们走出黑暗的路。

我看了看自己那双变形的登山靴,然后把明信片夹进笔记本里,心情好多了。

来接我的网约车是辆白色日产阳光。司机却不怎么阳光,面色青灰,干瘪。我一坐进车里,他就把副驾那条松懈的安全带套在我胸前。

“今早加油七块八,快他X八块了!”他向我诉苦,“开三蹦子能养全家,这他X不行。”

“三蹦子?”

“电三轮子。”他解释说,“治理,给他X砍没了。”

“有客拉就好。”我安慰他。

“好——拉了一屁股饥荒!”

坐出租车和网约车听司机抱怨是常态。我不再接茬。

“今天回暖了。”我转移话题。

“嗯呐,雪他X没下起来。”他一通咳,然后清了清嗓子补充道,“天气预报奈(那)女的说了:‘谁也挡不住升温的脚步。’”

“还会有倒春寒。”我说。

我让他把车停在城北的地质公园门口。他帮我“解套”后,安全带仍旧卡在锁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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