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数学家如何思考“适者生存”

作者: 陈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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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本刊记者 梁辰

该表扬谁?

2024年1月2日,北京一所创新教育学校的六年级教室里,41岁的罗博深开始了他的即兴课堂。这位卡内基梅隆大学数学系终身教授、美国前奥数队总教练热衷挑战和创新。一如往常,没有任何课前准备。他计划现场向学生们收集问题,由此拓展为一堂40分钟的集体头脑风暴。

可邀请发出,一时无人响应。罗博深并不意外,这不是他首次到访中国学校。新的对策很快提出,“如果真的没有问题,我想玩个游戏。”这个班有二十来名学生,罗博深用粉笔写下9个数字,分别是1到9,随后将学生平分为两组。游戏规定,每组交替选择一个数,每个数只能选一次。若一组选择的数字组合中有3个之和为15,则该组获胜。

气氛很快活跃起来。一开始,大家选择数字还比较随意,而当组合里的数字逐渐增多,双方的应对策略便从积极争取己方胜利转为被动地封堵对方。游戏以平局告终。

第二回合,小组间的讨论愈发热烈,很多人都在写写画画,在选数时也更犹豫了,希望尽早争取那些胜算更大的数字。可由于需要考虑的情况很多,加上没有太明确的策略,游戏推进得很缓慢。最终,双方依然在彼此的封堵中战平。

孩子们嚷着“再来一局”,但课堂时间有限,罗博深不得不暂停。游戏是跳板,他希望展示一种不一样的思考和解决问题的方式。白板上出现了一个九宫格。在罗博深的引导下,孩子们很快填满了表格,使得每行、每列及对角线的和均为15。这样便获得了一个自动选数的工具。游戏策略一目了然。

开课前的几分钟,罗博深一直在浏览走廊里的各种教学主题展。在无法掌握不同国家不同学校的数学学习进度和教学风格的情况下,他会靠这种方式来获取信息,高效且直观。上述游戏的灵感正是源自墙壁上张贴的数独练习。

“我很喜欢这个游戏,因为它需要大家聚在一起,一直思前想后。如果具备数学思维,游戏过程中那些繁复的计算完全可以简化。数学可以帮助你成为一个善于分析和解决问题的人,这会给你的生活带来很多便利。”罗博深总结道。

游戏的揭秘环节在高低起伏的“哦”声中结束,没人意识到课堂已接近尾声。还余下几分钟,罗博深再度尝试收集问题。这次,几乎是话音刚落,问题就来了。一名男生好奇“开根号”的概念。这是六年级课程尚未涉及的内容。

“啊?根号是什么东西?”一个女生大声问道。

“一个数乘以它自己,如果把得到的积开根号,就等于这个数。比如2×2=4,那√4=2。”

那个女生一下反应过来,“那√9就是3!”

“对!”罗博深迅速回应道。

“我太聪明了吧!”女孩眼里闪着光。

进一步,罗博深开始解释“根号”在日常生活中的运用,“比如知道一个正方形的面积,我们就可以通过开根号来求它的边长。又或者大家分东西,每人持有的数量相同,且这个数量和人数一样,也可以开根号。”接着,他抛出新的疑问,“如果这个数很大,我们该怎么开根号呢?假设一个正方形的面积是324,我们要怎么计算边长?”

“16。”教室靠后的位置轻轻飘过一个声音,来自一个慕名前来旁听的低年级学生。开课前,送他来的老师曾给授课班的班主任打过招呼:这个孩子正在学习奥数。

“你怎么知道?”几个邻座的男生嘀咕着,投来艳羡的目光。而讲台附近,罗博深未曾停留,仍在引导大家继续思考。

课后,该校组织了数学教学交流活动。在回答关于“课堂如何培养学生数学思维”的问题时,罗博深主动提及了他刚才对两种回答的不同反应。

“那个脱口而出答案的孩子确实很厉害,但作为老师,我们需要鼓励的不是那些能以最快速度给出答案的人,这样的学生或许只是一个超前学习者,我们不能因此判断他是不是真的喜欢思考陌生的问题。如果我听到他的答案,立马称赞‘真棒,你是最聪明的!’容易给孩子和家长带来一种错觉,他们会认为最好提前学,这样上课时好像什么问题都会答,老师就会夸我。我不希望其他学生那么快地听到答案,我希望大家都能享受思考的过程。我更愿意鼓励那位女生是因为,当她接触到一个全新的知识后,她主动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并且自己解决了那个问题。”

在卡内基梅隆大学,罗博深教授的课程之一是普特南数学竞赛(注:北美地区最权威的大学生数学竞赛)。与这堂小学公开课类似,他会准备一两道竞赛题,然后引导班级讨论,“每个学生的思考都会决定课堂走向,‘意料之外’是最有趣的,而非只有老师单向输出,教授一些思维的套路。”

该模式能顺利运转,前提是学生们不惮于分享那些“还没通的思路(half big idea)”。这与老师在课堂细微处传递出的教学理念息息相关。“学生们提出任何解题想法,我都会写到黑板上。如果思路有问题,我也不会立即指出。我会等到其他同学对此存疑时,才带着大家一起分析。即便错了,大家也不会笑话那个敢于提出新思路的同学。因为我们需要这些想法让头脑动起来。”罗博深认为,这种教学方法的好处在于,学生不再只是被动地记住解题步骤,而是在不断提出和检验新想法的过程中,理解不同方法的原理和误区。

不过,要在中国践行这套理念,不仅要求教师自身提高对数学的理解深度和由此而来的应变水平,也考验着在既有的教育选拔机制下,以老师为终端之一的社会系统,要如何应对应试化和功利化的教育价值导向,如何处理教育评价和目标错位带来的压力。即便在北京这所以创新教育理念闻名的学校,老师们也有诸多无法摆脱的束缚。许多问题如鲠在喉。答案并非不明确,问题却仍在各种掣肘中被无视和固化。

在场的一位老师分享起自己不久前在咖啡馆的见闻。当时,她隔壁桌的一个小学生有道数学题不会做,家长反复讲了好几遍,孩子就是不明白。这位数学老师上前帮助,得知孩子在北京一所知名小学上五年级。“我问他面积到底是什么意思?乘法的本质含义是什么?他答不上来。他算过很多道面积题,但从未真正理解。这就是我们数学教育的一种普遍现状。”

“基因彩票”?

那么,又该如何衡量一位“数学神童”的教育建议在大众层面的可借鉴性呢?

这次中国行,罗博深另一个最常被问到的问题,便是如何看待天赋在数学学习中的作用。对很多焦虑的家长而言,天赋差异是最后一味苦涩的心理安慰剂。

从任何角度评价,罗家都称得上是对“基因彩票”的完美诠释。罗博深的父亲曾是新加坡高考状元,移居美国后在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任统计学专业教授,母亲毕业于新加坡大学(新加坡国立大学前身)数学系,移民美国前是新加坡一所高中的数学老师。罗博深高中时曾参加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并摘下银牌。他的弟弟和妹妹学生时代也在全美奥数竞赛中成绩斐然,如今分别在哈佛和剑桥任教授。

罗博深并不认为“天赋”能解释一切。某种程度上,那位在咖啡厅里遭遇“灵魂发问”的五年级学生所陷入的数学学习困境,他并不陌生。

上世纪80年代,威斯康星州的华人数量还很少。担心无法适应移民生活,未来或许需要回到实行教育分流制度的新加坡,母亲很早就开始了对罗博深的数学启蒙。最初,他学习数学的方法很传统,就是“看例子然后做练习”。虽然并不排斥,但每次完成母亲布置的练习册后,他总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还记得自己四年级的一段时间,有一个题型始终无法攻克。“我自认为学会了那个方法,但我并不真正理解为什么要那么做,所以当我想要套用那个方法解决一些似曾相识的题目时,总会犯错。”

直到五年级的一天,父亲给罗博深出了几道“很奇怪”的题目。当他发现连母亲都需要坐下来思考很久、需要与他一起讨论怎么解题时,“就觉得很好玩。”这是和以往“刷练习册”截然不同的解题体验。

自那以后,罗博深的数学训练转向初中数学竞赛题。这些题目常常需要思考半个多小时。每当他做题时,母亲都会跟他一起讨论,就像一个团队。如果实在没有头绪,母亲会参考答案给些提示,“那些提示不足以完全解决问题,但可以让我再想多一些。”

这些需要更深思考的“奇怪”题目让罗博深真正体会到数学的乐趣。“很多孩子做数学题靠的是记忆力。小时候背乘法口诀、三角形面积公式,稍大些背一元二次方程求根公式,到了高中,三角函数的公式能写满一张纸。如果一直靠背诵来学习数学,会越来越倦怠和吃力。相反,如果一个孩子从启蒙阶段就愿意一直尝试那些需要深度思考的题,而且每隔几秒或几分钟能有新的发现,会有益得多。”

这种思维训练方法在罗博深的三个子女身上得到了延续。孩子们的数学启蒙老师同样由他们的母亲担任,而罗博深从未一对一地教授过自己的孩子。这并非所谓“全职太太”的家庭分工使然,而是他不希望自己“国家奥数队总教练”的身份给初学数学的孩子带来压力。

罗博深的妻子Debbie毕业于加州理工学院地球物理专业,此前没有奥数经验,但她很注重在家营造一种思考数学的氛围。从大女儿Vivian一年级起,每天放学后Debbie都会陪着她花至少一个小时研究数学,就像当年罗博深的母亲陪着他一样。

Vivian曾向外滩教育回忆,自己刚开始解题时,也觉得数学好难,不太能体会到数学的魅力。Debbie会尝试各种办法,乐趣先行。比如刚接触“阶乘”时,讲到“4×3×2×1”,母亲并不急于让她计算结果,而是构建了四个小动物排队的场景来解释排序。随着时间推移,从与母亲探讨,再到独立解题,Vivian对数学的兴趣越来越浓。2019年,12岁的她获得了美国中学生数学竞赛MATHCOUNTS的州冠军,成为该竞赛史上首位女性州冠军获得者。

“来自父母的陪伴是很重要的。陪伴不是坐在旁边监督她,要求一道题反复做20遍,甚至不是简单地教,而是能让孩子时刻感觉到,虽然她面对的是很难的问题,但你会一直陪在左右,和她一起思考。尤其对于低年级的孩子,他们会需要更多的爱和支持。”罗博深认为,这正是优质的数学启蒙教育很难大规模展开的原因。

“努力其实根本是因为好玩,但很多孩子是被长久压抑的。如果父母太焦虑,没有正确的引导方式,也不具备深入思考问题的耐心和能力,反而一直逼着孩子刷题,或者粗暴地将孩子推给同样缺乏正确理念和方法的教育机构或老师,就会导致孩子体会不到思维锻炼的快乐。自己付出了很多,与同学的差距却越来越大,当然会厌烦数学。”罗博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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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罗博深获得全美初中数学竞赛MATHCOUNTS的全国第三名,图为颁奖礼上与父亲的合影。图/受访者提供

美国心理学教授凯瑟琳·佩奇·哈登在《基因彩票》中写道,“智力、好奇心、积极性、自律,这些并不是作为一个人的神经系统的‘固有’或‘天生’的属性在真空中出现的。相反,它们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展的,是儿童与他们生活中的人们之间相互作用的一部分。”

基因无法后天改变,但每颗种子都有不同的特质。如何尽力为种子提供一个有肥沃士壤、明媚阳光和充足水分的花园,让每株植物都有机会自由生长到属于它自己的最大高度,才是父母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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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博深的大女儿在2019年成为宾夕法尼亚州MATHCOUNTS比赛历史上第一位女性州冠军,图为州级比赛的颁奖礼。当天罗博深正在上海做公益讲座。图/受访者提供

黑洞和星星

2023年夏天,罗博深完成了新一轮全美巡讲——78个城市、112场演讲。为此,他有时需要睡在服务站一辆租来的车里。然而,一旦登上讲台,举起话筒,他便精力充沛得像个“吃了‘彩虹糖’的四年级学生”——《华尔街日报》记者曾这样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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