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哥伦比亚寻访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足迹

作者: 张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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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2月20日,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哥伦比亚卡塔赫纳。图/视觉中国

热风从加勒比海面扑过来。这是我走出机舱时的第一感受。在拉美旅行的第五个月,我来到哥伦比亚。在首都波哥大待了一周后,我决定到哥伦比亚北部的加勒比海岸,寻访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生活、成长的地方。

加西亚·马尔克斯1927年3月6日生于哥伦比亚阿拉卡塔卡镇,2014年4月17日逝于墨西哥城。仍记得多年前,刚刚毕业的我每天下班回家便窝在出租屋里读他的小说,《百年孤独》里如蚯蚓般长的名字和跨度一百年的家族谱系,我怎么也记不住,但这并不影响我爱上这本浓缩了整个人类的孤独的小说。2024年2月底,当我在波哥大准备“寻访加西亚·马尔克斯之旅”时,国内的朋友给我发来一个消息:加西亚·马尔克斯遗作《我们八月见》将于3月6日在全世界发行。这令我感到又惊又喜。

《我们八月见》是加西亚·马尔克斯于1999年着手创作的一部小说,在作者最初的设想中,它将由五个独立短篇构成,讲述主人公安娜·玛格达莱纳每年到海岛上看望母亲的墓地,一年一次的旅行也成了主人公探索自我和性欲的过程。“她想在那座小岛上探索自己的性欲,释放自己。”兰登书屋的西班牙语编辑克里斯托瓦尔·佩拉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生前合作的最后一位编辑,他们合作过《活着为了讲述》和《苦妓回忆录》。克里斯托瓦尔·佩拉也是《我们八月见》的西班牙语原版编辑,他形容“这是一个全新的主题,不同于他以往的任何一部小说”。

1999年3月,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出席伊比利亚美洲创作力论坛时,朗读了这部小说的初版第一章,《国家报》曾独家报道并附上内容,那时整本小说还未完成。2003年5月,作家又发布了另一段节选。直到2004年年末,作家接连写出五个版本后,便停止了。它最终被加西亚·马尔克斯判为“这书不行,得把它毁了”。

2022年11月,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大儿子罗德里戈·加西亚和弟弟重读了这部小说,觉得比记忆中的要好,两人决定在2024年3月6日加西亚·马尔克斯生日这天发行它。此后,在父亲逝世十周年之际,罗德里戈·加西亚所撰写的《一次告别》于4月17日在中国发行,这本书记录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生前最后的日子。

4月中旬,我分别采访了克里斯托瓦尔·佩拉和罗德里戈·加西亚,他们都一致认为《我们八月见》是本值得被看到的小说,它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第一本以当代女性为主人公的小说,与他的上一本书《苦妓回忆录》形成了对比。罗德里戈认为:“这本书是女性主义的,它讲述了一个女人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

3月2日,我从波哥大飞到圣玛尔塔,开始寻访之旅。圣玛尔塔离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故乡阿拉卡塔卡车程一个半小时,离加西亚·马尔克斯念书和写作的港口城市巴兰基亚两个小时,离他的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的故事发生地卡塔赫纳四个小时。

“又是一个异乡客”

“22岁的最后一个月,陪母亲回乡卖房。”在从圣玛尔塔去往阿拉卡塔卡的汽车上,我开始看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自传《活着为了讲述》。8岁之前,他跟着祖父母生活于加勒比海岸内陆小镇阿拉卡塔卡。这是承载他童年记忆的空间,也是对他写作影响最大的地方。

村庄、小镇和连绵的荒地陆续从窗外经过,偶尔闪现零落但高大的香蕉树。加西亚·马尔克斯成长于香蕉种植业的暮年,大人们总在担心香蕉公司要倒闭了,或是讨论有多少工人被屠杀。时代的氛围笼罩着他,并埋下一颗种子。直到他后来做了记者,又重新采访与当年事件相关的亲历者,试图还原真相,但最后发现,真相悬浮在一团迷雾中。

路上经过一个叫“马孔多”的地方,这是《百年孤独》中“马孔多”的由来。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经常借用现实中的人名和地名。他在回忆录中写,“马孔多”是他儿时和祖父旅行时经过的一片香蕉园的名字,第一次看到这三个字时,他便被“诗一般悦耳的读音”吸引了,后来在许多本书里把它当作虚构的镇名。

抵达阿拉卡塔卡是下午1点,从车站走到镇上,仅几分钟,我便热得汗水直往眼睛里钻。热,无处可逃的热,被内华达山脉隔断、海风吹不进来的小镇全年都是如此。阿拉卡塔卡的西语名是“Aracataca”,“Ara”是“水”的意思,本地人称小镇为“cataca”。这是个只有115年左右历史的移民小镇。人们从委内瑞拉、内华达山脉等各个地方来此避难或隐居。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外祖父曾是上校,1912年为躲避仇家,从内华达山脉举家搬到这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父亲则是从卡塔赫纳来此工作,母亲刚认识父亲时只觉他“又是一个异乡客”。

作为家族长孙,加西亚·马尔克斯深受外祖父母宠爱。作为家族领袖的外祖父参加过哥伦比亚的内战“千日战争”,也曾在决斗中杀死一个邻居,还当过两任镇长……外祖父退伍后一直在苦苦等待政府承诺的老兵退伍金,但直到去世都没有等到。后来,加西亚·马尔克斯用外祖父的经历写成小说《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对加西亚·马尔克斯影响巨大的还有他的外祖母。迷信的外祖母喜欢给他讲鬼神故事,人死了,魂还在,这些神秘的世界观间接促成了他小说中的魔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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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卡塔卡的老人。图/张维

镇子很小,从镇中心到边缘不过五六个路口。街角树荫下那些颓圮的老房子带着浓重的岁月痕迹,老人坐在门口或是屋里的躺椅上,一动不动,仿佛停在时间里。镇上游客很少,我只遇到一个同样为加西亚·马尔克斯而来的洪都拉斯人。网上只能搜到三家旅馆,我住的旅馆墙上都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画像,房间以他的小说名命名。打理旅馆的曼努埃尔告诉我,几个月前,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妹妹来这住了一个月。不知真假。

镇中心是广场和教堂,广场上有一尊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塑像。加西亚·马尔克斯博物馆在距离教堂两个路口处。这是他外祖父母的房子,即他陪母亲回乡要卖的房子。一条长长的走廊从前门延伸到后门。走廊两边,八个房间依次展开。每个房间都充满故事,各个角落都死过人,他在这里度过童年,也在这里看到生死。后院有一棵极粗极大的树,几个人都难以环抱,密密的树根盘绕在地表。这个拥有100年历史的房子2010年被改为加西亚·马尔克斯博物馆,同样被改为博物馆的还有他父亲工作过的电报所。

一条阿拉卡塔卡河穿过小镇,一座老旧的桥横跨在河面上,河的两边筑起了高高的防洪堤,但河水很浅,仅能覆盖平坦的河床。远远地,我看到河床上有一个流浪汉在整理他的物件。正如镇上人所说,河干了,再没有人会跳下去游泳,它几乎被遗忘了。

但它给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童年带来美好记忆,也曾出现在他的小说中。“那时的马孔多是一个20户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芦苇盖成的屋子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床里卵石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在《百年孤独》里,马孔多被塑造成一个文明诞生之前的村落。

我想象中的马孔多跟阿拉卡塔卡并不一样,但当我遇到小镇的葬礼时,却仿佛看见了马孔多。长长的送葬队伍从镇中心的教堂延伸到镇北边的墓地,步行不过5分钟的街道,人们安静而缓慢地走着。一个18岁的女警察在维持秩序。我问她,镇上所有人都来送葬吗?她说,是的。我在上午11点离开时,火车鸣着汽笛驶过,三三两两的人站在老旧的绿站台上,向火车招手。

“前途一片黑,生活一团糟”

“下个月,我就满23岁了。我逃过兵役,得过两次淋病,义无反顾地每天抽60根劣质香烟,在哥伦比亚的加勒比海沿岸城市巴兰基亚和卡塔赫纳游荡,为《先驱报》撰写每日专栏赚取聊胜于无的稿酬,天黑了,就随便在哪儿凑合一夜。前途一抹黑,生活一团糟……”与很多文学青年一样,年轻的加西亚·马尔克斯贫困潦倒,只有两件衬衫和两条裤子用于一洗一换。

离开荒芜的香蕉种植园后,汽车从阿拉卡塔卡一路往北,经谢纳加左转,沿加勒比海岸前往巴兰基亚。巴兰基亚是哥伦比亚加勒比海岸最大的港口城市。加西亚·马尔克斯曾在这读高中,也在这写作和办报。汽车行驶在平坦的公路上,一边是加勒比海,一边是湖泊,两边的风景不断变化,浅滩和沼泽陆续出现,树和灌木都在水里。上世纪50年代,加勒比海岸还没有公路,从巴兰基亚到阿拉卡塔卡是一段漫长的旅行。加西亚·马尔克斯和母亲从巴兰基亚坐破烂不堪的汽艇经水路到谢纳加,再换乘火车回乡。船经常因为水草而在沼泽搁浅,一搁浅就是几个小时。清晨在谢纳加歇脚时,加西亚·马尔克斯吃到了美味的炸香蕉。

外祖父去世后,加西亚·马尔克斯随父母搬到苏克雷,十几岁时,又被送到巴兰基亚读高中,独自寄宿在亲戚家。1947年,他进入波哥大国立大学法律系学习。因家贫而未能读大学的父亲,期待加西亚·马尔克斯改变整个家庭的命运。在那个私生子盛行的时代,加西亚·马尔克斯还有十几个弟弟妹妹,其中11个孩子是他的父母所生,其他都是父亲的私生子。每次回家,他都分不清那些弟弟妹妹的名字。

一心想写作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并不想从事法律工作,大学期间他在哥伦比亚第二大报《观察家报》发表了两篇小说。1948年,他进入报界担任记者。1948至1950年间,哥伦比亚经历了两年的政治冲突,波哥大国立大学因暴乱被关闭。他停止学业,辗转回到巴兰基亚与朋友一起办《纪事》周刊。这段经历对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写作影响很大,那时他担任编辑,一遇到周刊空缺,就要即兴写篇小说补上。

他每天穿梭于巴兰基亚的世界书店和咖啡馆之间,母亲在咖啡店找到他时,差点认不出他。跟所有父母一样,她担心儿子,试图替他父亲劝他继续学业。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母亲在圣玛尔塔圣母学校接受过“富家小姐般的良好教育”。她具有独立思想,敢于追求所爱。她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父亲结合时曾遭到父母的百般阻拦,但他们克服种种困难,最终走到了一起。这段坎坷的爱情令年轻的加西亚·马尔克斯惊讶不已,年过半百时,他把它写进《霍乱时期的爱情》。

我想去加西亚·马尔克斯生活过的街区看看,试图搜索他常去的“世界书店”,但没有搜到任何信息。巴兰基亚很大,天气也很热,路上的车堵到干脆停下,路口少有人行道和红绿灯,人也寸步难行。我在路上打听怎样去市区,一位中年男人告诉我,坐红色的公交车到玻利瓦尔大道。公交车带着我从富人区来到市民区、商业区,最后是繁忙杂乱的市中心。街道上到处摆满小摊,乱哄哄的,吆喝声、车流声此起彼伏。无家可归的人、吸毒的人、旅途疲惫的人,躺在玻利瓦尔塑像脚下。我似乎找到了目的地,有一段时间,他每天写作到清晨,就独自去玻利瓦尔大道散步。

他陪母亲卖房没有成功。外祖父去世后,房子便租出去了,那户人家称维护房子花了很多钱,账算下来,母亲还要给对方倒贴钱。但重返故乡的经历驱使加西亚·马尔克斯开始创作第一部小说。回到巴兰基亚, 他立下誓言:要么写作,要么死去。他埋头创作,并陆续发表了一些片段。1955年,这部小说以《枯枝败叶》为名出版。

“出生以来,卡塔赫纳被人反复提起”

“在卡塔赫纳有过好几个家,这回家里最热闹。钱越用越少,日子越过越见不得人。”加西亚·马尔克斯回忆,当他将近26岁时,有一天,父亲来巴兰基亚找他——苏克雷的药店已经营不下去,家里一贫如洗。加西亚·马尔克斯决定担负起家庭的责任。他辞掉了在巴兰基亚的工作,带着家人搬到卡塔赫纳。父母和11个孩子住在一起,每个房间都住满了人,走廊上也挂满了吊床。父亲给他在卡塔赫纳找到了一份闲差,每两周领一次薪水,他还入职了卡塔赫纳的《宇宙报》。

海浪汹涌着从加勒比海远处奔来,激起几米高的浪花。3月9日下午,我从巴兰基亚坐两小时车往西抵达加勒比海岸的古城卡塔赫纳。卡塔赫纳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父亲的家乡,他和家人在这度过了很多快乐的时光,他的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也是以卡塔赫纳为背景创作。在搬离哥伦比亚后,他仍经常回卡塔赫纳看望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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