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外人”涌进威尼斯
作者: 蒯乐昊每两年举办一次的威尼斯双年展,无疑是全球范围内的当代艺术盛事,每届的主题,也都可视为对时代的一次回应。策展人给出命题,全球艺术家作为考生交出自己的答卷。2024年第60届威尼斯双年展,题目变得更加尖锐、挑衅、直面冲突。
“Foreigners Everywhere”在中文的官宣稿里被翻译成“处处都是外人”,但这句英文原文的“所指”和“能指”要复杂得多,它既可以表达原住民视角的“到处都是外来者”,也可以表达外来者视角的“在哪都是异乡人”。
给出这道命题的是来自巴西的策展人阿德里亚诺·佩德罗萨(Adriano Pedrosa),他日常在巴西主持圣保罗艺术博物馆的工作,以擅长融合历史与当代著称。他毫不讳言,这一主题并非他的原创,而是来自法国的艺术家团体克莱尔·方丹(Claire Fontaine)的一组作品。但这句话也不是克莱尔·方丹的原创,而是2000年之初意大利都灵一个组织的名称,该组织的宗旨是反对种族主义和仇外心理。自2004年以来,克莱尔·方丹一直在制作系列霓虹雕塑,这些霓虹雕塑就是用全世界不同的语言表达出“Foreigners Everywhere”的意思。
在威尼斯双年展的主场馆军械库的外部,你可以看到这组霓虹雕塑,并为之震撼,不同颜色、不同语种的“Foreigners Everywhere”悬置在船坞的上方,如同悬浮的弹幕,它们表达的是完全相同的意思,却呈现出无法互相沟通的形态。在水中,是这些弹幕的倒影,抖动着,模糊着,仿佛一句句曲解。
对于阿德里亚诺·佩德罗萨来说,“Foreigners Everywhere”正是现在全球众多危机的一个注脚,但除此之外,他提出这个命题还有着更具体的目的,他希望给那些“外人”(流亡者、边缘化群体、移民、性少数群体……)更多的机会,他希望在威尼斯双年展的舞台上呈现更多酷儿艺术、原住民艺术和外来艺术,尤其是当下被热议的“全球南方”思潮,把那些过去被忽视和排除在艺术史主流之外的人纳入展览。这些小众而前卫的艺术家本该更加有名,佩德罗萨说,此举是一种“还债”。
贝林德《避难之城Ⅲ》
比利时艺术家贝林德·德·布鲁伊克(Berlinde De Bruyckere)为圣乔治·马焦雷修道院专门构思创作的展览《避难之城Ⅲ》,是本届威尼斯双年展期间最震撼、最受口碑褒奖的展览之一。跟那些内部深色木质、视觉古老暗沉的教堂不同,始建于1559年的圣乔治·马焦雷修道院用了大量白色和浅色的大理石来做内部罗马廊柱和地板,恢弘的结构和大量的天窗设计,把威尼斯明媚多变的天光引入室内,带来不一样的视觉感受,作为16世纪建筑大师安德烈·帕拉蒂奥一生的最高成就,这座大教堂也为后世的艺术家留足了空间,当代艺术品放入其中,毫不违和。
针对这个空间,贝林德做了一系列综合材料的大型雕塑,步入教堂即可看见一尊人体,头颈低垂,站立在金属残碑的顶端,其身体被织物覆盖,不辨男女,织毯下露出赤裸的双足,双足紧张蜷曲,仅趾尖着地,似无立足之境。因为身处教堂空间,这尊雕像当然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从十字架上被卸下的基督,但同样也会让人想到战火中幸存的受难者、流离失所的灾民,以及一切被侮辱和戕害的生命,矛头直指当下。
这样的受难者雕塑分布在教堂的不同角落,跟那些文艺复兴时期的圣像雕塑共处,在远处的墙壁上,就是文艺复兴晚期大师丁托列托的名作《最后的晚餐》、《圣母玛丽亚的团聚》……贝林德擅长使用镜子,她在雕塑附近安放尺幅巨大的镜子,用镜子折射雕塑的背影、侧影,再与教堂内景和画幅形成新的折射。更多支离破碎的残骸散落在独立的布道空间之内。其中一间密室被严格封禁,观看者只能通过带着栅栏的小窗向其中窥视:一段形似漂流木的曲木横亘其中,不知是否“诺亚方舟”的隐喻。
贝林德出生在比利时的根特,那里是油画的起源地,油画之父杨·凡·艾克最早的祭坛三联油画至今仍光耀着这座城市。贝林德从5岁起就在天主教寄宿学校学习,苦难与脆弱,危险与庇护,爱与暴力,一直是她雕塑艺术的母题。她常常用出其不意的材料来表现痛苦的身体,无论人类还是动物。她曾经在比利时佛兰德尔战地博物馆展出了与博物馆同名的《佛兰德尔战地》,但她避开了人类,仅用五匹死于沙场的战马,来表现尸横遍野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引起了极大震动。
有意思的是,她塑造的这五匹马,形态是蜷缩的,这就让它们看起来比马的实际尺寸要小得多,而且,全部消隐了脸部。贝林德说,她是按照人的身体大小来铸造这五匹马的。“最终我还是决定不露出它们的脸,我只想人们看到马耳朵,这正是它们惹人怜爱的原因。”

贝林德非常擅长综合材料,但她只在极为必要时才使用金属,很多时候,她喜欢用蜡、毛皮、织物和木头,容易赋形又充满表现力,如同梦魇的质地。在她看来,这些材料的美感正来自于它们的柔软,没有攻击性。贝林德的父亲是一位屠夫,她从小就在父亲店里,看着浑身鲜血的人,把半扇猪肉拖入冷库。这与她在学校和宗教世界里看到的截然不同,也引起她对身体和生命的反思。等她成为艺术家,无论是有生命的身体,还是无生命的尸体,她都希望用温柔而非残酷的方式去表现。她说,柔软的材料会使人想去抚摸它,接受它,并激起人心中同样柔软的悲悯感受,正如我们面对这个世界,对于疼痛、苦难和爱的态度。这也是她的表现苦难的大型雕塑看起来依然不失优雅的原因:人不应该用粗鲁的方式去展现残忍,那只会使残忍加倍。
走入教堂最深处的圣坛,展签牌指示,这里还有一件贝林德的雕塑作品,但你遍寻圣坛却不见踪迹。最后才恍然发现,啊,在神父的布道台上,那里原本应该放着一本《圣经》,此刻已经被悄无声息地置换了,一本用织物和毛皮缝制的厚厚大书放在那里,带来高古的宗教气息,仿佛从原始时代开始积累的一切人类经验都已经记述其中,而此刻,书被轻轻合上了。

陈世英《超越》
《超越》(Transcendence)是华人艺术家陈世英第三次在威尼斯双年展期间呈现个展,也是一次针对教堂空间的大型创作实践。展览位于威尼斯的“维瓦尔第教堂”(Vivaldi’s Church),也即著名的慈悲圣母教堂(The Church of Santa Maria della Pietà)。教堂建于18世纪,因音乐家安东尼奥·维瓦尔第(Antonio Vivaldi)在此创作了许多举世闻名的作品而得此别称,这座教堂在音效上的独特性可见一斑。
作为珠宝大师,对视觉和材料的敏感是陈世英的基本功,但后来他发现,原来声音也同样重要。他有一些高精度的宝石雕刻是在水中做的,视觉在水波抖动和折射变形下基本失效,工匠能够依凭的都是经验,这个经验里面,有很大一部分来自听觉。“我做切割和雕刻的时候,声音会让我判断这个工具锋不锋利、转速是否合理,不同的力和角度所发出来的声音是不一样的,一旦出现尖叫的声音,宝石就裂了。”
因此,在一个以音乐著称的教堂里做展览,首先要选择那个“对的声音”——步入维瓦尔第教堂,第一时间被音乐家布莱恩·伊诺(Brian Eno)的音效包裹,声音似乎从远古传来,集空灵和凝重于一身,四周环境幽暗,如入洞穴。与此同时,观看者的视觉已经被悬挂在空中之物占据。教堂侧廊的狭窄通道,逼迫来者只能直面那些大型钛金属雕塑的扭曲面容。那是一张惊悚而愤怒的骷髅状的脸庞,眼窝和嘴巴内陷,边缘破碎,狰狞可怖。但惊吓之余,你会发现每一个内陷进去的部分都隐藏着一张脸,每张脸都是凹雕里的凸雕,同时又是凸雕里的凹雕,这种“此消彼长互为阴阳”的手法可能是东方人哲思的底色。外面那张嚎叫的脸有多愤怒,里面那张冥想的脸就有多沉静。雕塑张开的嘴巴和巨穴般的眼腔,仿佛被撕下的花瓣,抑或裂开的蛋壳。
陈世英说,新冠疫情期间,因为工作他必须不时在港、澳和内地之间旅行,每次旅行都伴随着隔离,“到那里也隔离,回来也隔离,三年时间里,几乎有一年半在隔离。”住进指定酒店,足不出户,等待一日三餐。餐食好坏不论,起码早上总会提供一枚鸡蛋。他是那种不怕寂寞、但很怕不能创作的人。即使是一枚鸡蛋,他也会下意识地用打量宝石的习惯,托在手里转来转去,打量着,寻找有意思的角度。达芬奇的老师说的没错,每一枚鸡蛋长得都不一样。然后,他掏出笔来,在鸡蛋壳外画出他想象的、最适合此刻这枚鸡蛋的一张脸。
“我过去做珠宝,做雕刻,最在意的就是脸,我刻过太多太多脸,一样东西,一旦有了脸,就像是有了生命。我拿着鸡蛋想,这枚鸡蛋,是活的,我把它吃下去,它就用它的生命滋养了我的生命。”鸡蛋吃下肚,创作仍未过瘾,有时候,他还要在剥出来的鸡蛋壳内侧再画一张脸。这些凹凹凸凸、带着面容和悲欢的碎蛋壳,就成了他这批大型钛金属雕塑的灵感来源。
钛金属被称为“太空金属”,坚固,恒定,充满未来主义色彩,可做太空材料,但它又是跟人的肉身最没有排斥性的金属,无磁无毒又轻盈,做成假牙或者心脏起搏器,进入人的身体两个月左右,就会跟人类的神经和肌肉连为一体。从这个意义上说,钛是可以与人类共生的金属,是接近永恒的材料,但同时也是极难驾驭的材料。作为用钛做大型雕塑的第一人,陈世英用了八年多的时间研究这个特殊的材料,发现在90%的液化状态下,钛可以呈现出液体和固体之间的阈限状态,他就在这个临界点、在接近真空的状态下去完成塑形。

顺着廊道向纵深处行走,大型雕塑从教堂天顶悬垂下来,仿佛漂浮在暗色的空间里,在负重感中,获得了失重的视觉感受。在雕塑间绕行,从不同角度看这些奇特的、被挤压的面孔,像一次从冲突到宁静的渐进之旅,也暗示了当下世界性危机的解决之道,扭曲的脸渐渐趋于内敛、沉静、螺旋双生。甬道尽头,残破的花瓣再次聚拢,恢复为完整的花朵。展览的最纵深处恰好是教堂的祭坛,陈世英把两尊小小的钛雕神像安放在祭坛之上,各分左右。乍一看,一边是佛陀,一边是基督。仔细看,打坐的佛陀竟穿着基督的圣袍,禅定的基督竟穿着佛陀的法衣。
两尊圣像的身体,在没有被衣物覆盖的部分,比如合十的双手、赤裸的双足、袒露的前胸,都隐隐渗透出光泽,幽蓝中带着一点神秘的紫光,如同饱含能量的矿藏。你一开始会以为这神奇的颜色是用色灯映上去的,但仔细分辨就会发现,是佛陀和基督本身在发出有色彩的光。
这是极其困难的技术,按照陈世英的说法,“钛是极度骄傲的材料,它不轻易接受改变。它的熔点是1700度,连雕塑它的工具和模具都化掉了,它还没有化掉。”同样,钛也不接受染色、镀色,其本身显现出一种带有银色光泽的深灰,近似黑,但是通透含光,你根本无法把外来的颜色强加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