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保瑞:往前走半步

作者: 张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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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龙辉

在电影《九龙城寨之围城》(2024)拍摄的城寨里,导演郑保瑞最中意两个地方。主角陈洛军去买眼镜的士多(小卖部),里面空间狭窄但是商品琳琅满目,跟郑保瑞小时候逛的一模一样;几个女工卖鱼蛋的铺头,让郑保瑞想起他的出生地澳门,在码头,他常常看一帮女工剥虾,把虾肉从虾皮中完整取出。“我自己感觉是挺有那个年代的味道。”2024年4月底,在北京一家酒店的会议室,《九龙城寨之围城》剧组正忙于上映前密集的宣传工作。一墙之隔,四位年轻演员配合视频拍摄,齐声喊,“五月一号,城门大开!”在我面前,郑保瑞放下茶杯,回忆他的童年,和电影里的城寨岁月。

“那个年代”,在郑保瑞的这部电影里具体到1984年。搭景、特效,剧组花了相当大的功夫还原九龙城寨——在英治香港时期,这里是无政府状态的围城,清拆前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区。电影里,城寨从外面看层层叠叠,密不透风,从里面看则充满肮脏的窄巷、破烂的家具、外露的管道电线,然而导演温情地拍摄了城寨里的日常生活:话事人“龙卷风”的理发店,躺椅旁边放着旧报纸旧杂志;好味道的烧腊店,摆着数张桌椅,吃饭的、闲聊的人看着挂在高处的电视,有说有笑——直到有一天,电视里播放新闻,《中英联合声明》发出,香港回归在即,这一地的所有人,命运就此改变。九龙城寨的问题也要解决。总有一日,这里要拆迁。这里的老少居民过着贫困、安稳但临时的生活。

1984年,主角陈洛军从越南某地逃到香港,想靠打黑拳赚钱买身份,身份没买来,却阴差阳错躲到了“三不管”的九龙城寨里。在余儿的原作小说《九龙城寨》中,主角是个小混混,“但是对我来讲没什么意思,所以我改成他是难民。”郑保瑞说。

电影在2021年深秋开机,饰演陈洛军的是香港演员林峯。关于这个角色,郑保瑞向林峯讲了两点:一要有走投无路的感觉;二是他给林峯看1970年代许鞍华在电视台拍的一集片子(应指《狮子山下》系列中拍摄越南来港难民的《来客》),对林峯说,你看,那个难民就是你。

郑保瑞很早就讲过,他的电影拍的都是普通人或者边缘人,而不是中环的精英。从早年《狗咬狗》(2006)里柬埔寨的孤儿,到最近几年《智齿》(2021)里出狱的底层女人、《命案》(2023)中算命的妓女、《九龙城寨之围城》的非法移民,都是如此。他的电影里也几乎没有出现过那些堂皇的场所、采光明亮的屋子。香港的暗角和贫民窟、逼仄的房间、惨淡的冷白光,是他电影里的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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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咬狗》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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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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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齿》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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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案》 ,2023

郑保瑞本人就是底层出身。他1972年出生,11岁来到香港,早早进入片场打杂工,当场务,做到副导演,又做到导演。2023年,《命案》入围柏林电影节特别展映单元,郑保瑞接受德国之声采访时说,自己不知道上层人如何办事,但知道香港最底层人怎样说话、怎样走路,“他们没有自怨自哀,一份工不够,再做多一份,根本没有时间去忧郁,都是在找方法努力生存下去,慢慢地,不知不觉也许就熬出来。”

他的经历给他的创作带来的另一影响是,商业片是他的根本。他拍电影,追求好看、有风格。

从《热血青年》(2003)可初窥郑保瑞的创作风格。三个义务献血的男女救活了割腕情侣中的男生,死去的女生满怀怨气,向三人复仇,很多灵异事件发生。电影有相对考究的构图,不过血腥的画面和惊悚的氛围还是为类型化的故事服务。

在将离奇犯罪嵌入亲密关系或正常家庭的《爱·作战》(2004)和《怪物》(2005)之后,到《狗咬狗》(2006),郑保瑞到达了影迷公认的创作小巅峰。该片入围东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接着,郑保瑞加入银河映像的第一部电影《意外》(2009)入围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

2010年代,郑保瑞也在香港影人北上拍片的潮流中。他的“西游”三部曲《西游记之大闹天宫》《西游记之三打白骨精》《西游记女儿国》分别于2014、2016、2018年上映。

拍《西游记女儿国》到一半,郑保瑞又产生了回港拍片的想法。几年后,他连续交出了《智齿》和《命案》。

在过往采访中郑保瑞讲到,《智齿》是他风格化的顶点。无尽的雨夜,巨大的垃圾场,一次次的断肢案,年轻警官时不时发作的智齿疼痛,妻子被杀的年长警察愈发强烈的复仇心,刑满获释的女囚被殴打被捆绑被凌辱的漫长过程……这些设定、情节都让影片情绪浓烈,成片中,电影全部画面被调成黑白,更大大加重了沉郁感,压抑自始至终笼罩着片中所有人物。“(拍的时候)会觉得特别顺,我很享受这个过程,但这种享受也是一个陷阱。为什么片子剪了那么久?(因为)我不停找问题,告诉自己不会那么容易,里面肯定还有问题。到后来(色调)变成黑白,我觉得好像才找到那个真正的东西出来。”此片被选入2021年柏林电影节特别展映单元。

到《命案》,郑保瑞尝试“把原来比较顺手的东西放掉”。这是银河映像的编剧游乃海2008年写下的故事,2020年被发掘出来。电影中,命理大师、少年、警察,分别代表人的同理心、欲望、理性,三种力量冲撞、斗争。2024年4月,凭借《命案》,郑保瑞第一次拿到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导演奖。

在郑保瑞的电影里,人常常被命运摆弄。《狗咬狗》中,他让成长为杀人机器的孤儿和暴戾的警察在肮脏的垃圾场打斗、互咬,到头来两人命运互换,正邪难辨。《意外》的主角是一个专门制造意外谋杀案的人,认为一切意外皆出于人为设计,最终却死于真正的意外。《命案》的命理师看到自己的算命对象惨死于浴缸,他的改命之术失败了,接着他还想帮身怀戾气、想要杀人的少年改命,他做出种种努力,但发现人终究对抗不了命运。

《九龙城寨之围城》中有一个细腻的段落,在城寨里,一个小女孩放风筝,风筝断了线,被风卷着吹远了,过了很久,发生了很多事,有一天,风筝又被吹了回来。郑保瑞用这只风筝来比喻主角陈洛军,他以为他是一个无根的人,飘零已久,偶然来到城寨,发现自己的根就在这里。“那就是我期望做到的,一点命运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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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龙城寨之围城》 剧照

《智齿》和《命案》令许多影迷拾回了对郑保瑞的期待,对他的新片《九龙城寨之围城》有一定的好奇,这部电影入围了今年的戛纳电影节午夜展映单元。这是个包裹在当代外壳下的武侠片,精彩、扎实的动作戏让人想起上世纪流行了几十年的新武侠小说。1980年代,香港时局飘摇,但城寨是一块飞地,人们讲秩序,重义气,靠真功夫争夺话语权。

电影最大的改编在陈洛军身上,不只是混混的身份被改为难民,郑保瑞更是将原作中主角为家人复仇的孤绝心态,转变为对自己身份认同的迷茫。

陈洛军是个孤儿,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冷漠、独来独往,进入城寨之后,他获得话事人龙卷风的赏识,结交了三个年龄相近的伙伴,终于有了家的感觉。他和大伙儿一起看电视,替街坊打抱不平,脸上开始出现笑容,即使没有办法获得香港身份证,他也执意留在这里。

电影另有一条线索,龙卷风的结拜兄弟、城寨的实际拥有者秋哥时刻不忘妻儿被虐杀之恨,即使仇人已死,他也一定要找到仇人之子,赶尽杀绝。不难猜出,从未见过父亲的陈洛军便是这个仇人之子。

龙卷风想帮陈洛军活下去,不惜忤逆秋哥。秋哥为了复仇,向他人献出城寨。从细处看,上一辈人被恩怨情仇捆绑一生,陈洛军不理解,他觉得自己和父亲毫无关系;放大来看,城寨内部维系的人情法理敌不过野蛮的外来力量,这个小世界随着更大的江湖易主,也摇摇欲坠。

“我最想讲的是上一代跟下一代,时代交替,”郑保瑞说,“恩怨怎么才能了结?肯定要有一个人放下。我把所谓‘放下’的事情留给年轻人。仇恨不能不停地延续下去,我们不能把仇恨交给下一代。”郑保瑞谈的是这部戏,也是当下撕裂的世界。

在电影里,郑保瑞给出一个光明的结局。年轻一代合力降服反派,化解了上一代的仇恨,给城寨挣得暂时的太平。骤变的大世界、不知自己归属何地的身份焦虑、无法预知的未来,这些问题都因为一场惨烈的胜利而被搁置。在现实中,几年后,九龙城寨被全数拆除,化为云烟,但这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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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龙辉

对话郑保瑞

人:人物周刊 郑:郑保瑞

我不知道他们将来会怎样,但是我想给他们有路可走

人:电影里大家都说,城寨马上要拆了。但你对于城寨内部复杂空间的拍摄,对里面所有人家的生活又有非常细致的刻画,让人觉得那里生活很安稳,不知道里边是不是有你个人对于城寨的复杂感受。

郑:这也是我感受到的非常微妙的东西。我找到(城寨的)那帮居民,问,城寨拆了,你们觉得怎么样?人家告诉我,应该拆的,没水没电,那么脏,又乱。我说,你住了那么多年。他们说,对啊,城寨也给了我生活。在那个年代它是个孤岛,走投无路的人去城寨,喘口气,找到生活,走出去,那就是城寨的味道。

电影里有一段,龙卷风跟秋哥说,怎么办啊,他们全都是没有牌照的,出去怎么活呀?

人:陈洛军和他的朋友在城寨上远眺着香港整座城市,你以这个画面结束了电影。在你的设想里,陈洛军他们后面会走向何方?几年之后城寨就没有了。

郑:拍那个 ending 我想了很久。我想讲的是,我不知道他们将来会怎样,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我想给他们的感觉是,你们有路可走,你们是有对将来的期望的,有动力去面对未来,能一步一步走出自己的命运。

那么温暖的 ending,我电影里从来没出现过。拍《杀破狼2》,叶伟信(监制)说你的ending不能够让全部人死掉。我说 OK。《命案》的时候,杜琪峰(监制)说你一定要拍(主角)向着太阳走的 ending。这一次没有人逼我。(笑)我是真的希望那几个年轻人可以走下去。网上都说这是最不像郑保瑞的电影,最温暖,最容易看。我说OK,我最好是每一个电影的风格都不一样。

人:你是在商业片的环境里面锻炼出来的,拍的也是商业类型片,但你不同阶段又有不同的风格。这种不同更多与你的个人心境相关,还是与当时电影类型的流行或者时代的情绪有关系呢?

郑:其实流行的东西我都不太关注,只是人家流行、人家成功,也不代表你重复就能成功,对吧?反而是我对于当下自己的感觉的解读,最重要。世界不停在变,我关注的(主题、情绪)也在变。今天再看《狗咬狗》,我都会说,我拍不出来了, 那个年代才有那股劲去做那个事情,现在肯定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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