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云:一个岭南艺术家族的女性百年生命史
作者: 徐琳玲一只圆滚滚的折耳狸花猫跳上画家林蓝的膝盖,撒起娇来。
林蓝一边摩挲着猫咪的头,一边细细道来家里的“猫经”:家里养过很多只猫,最长寿的是黑黑,活了22岁。它是林蓝的外婆吴丽娥的模特和缪斯女神。
“黑黑当然有胡须了。外婆画的猫之所以没有胡须,是因为她开始画画时,眼睛已经老花,看不清这么细的猫须。另外,手也抖了,控制不好笔了。”林蓝解释。
客厅一侧的画室静悄悄的,偶然传来几声轻轻的咳嗽——她的母亲苏华、父亲林墉正在作画。两位画坛名家都已年过八十,每天最重要的事依然是画画,雷打不动。
“一辈子都这样过来,全家几代人都老老实实地当着手艺人。”林蓝笑着说,“我阿爸说我们是手艺人之家、老实人之家。”
这个“手艺人之家”诞生了九位女性艺术家。谈到家族中的女性,林蓝对我说,“我们要有独立的灵魂、独立的状态,有自己的志趣和事业,以实力活着。外婆就是这么教我们的。”
一个家庭妇女的暮年迸发
1986年,当中风瘫痪五年的老伴去世时,70岁的吴丽娥忽然觉得心空落落的。
这个瘦弱的老太太一辈子围绕着丈夫、儿女、孙辈打转,如今儿女们事业有成、孙辈们陆续长大,她每天似乎只剩下两件事:锻炼身体和休息。
她与长女苏华一家同住。家里有的是纸和笔。一天,她坐在书桌前,拿起笔,在旧挂历的背面写起来。她每天写一页,一页大概两百来字。
林蓝一页一页地慢慢读下去,才知道外婆是在回忆以前的事,从她在澳门的童年、少女时在珠三角做工的见闻,到日本侵华战争中的流离失所,再到儿女们的出生、长大,然后写到孙辈们的小时候………
自林蓝有记忆起,外婆就患有严重的哮喘,一犯病就喘得整宿不能入睡,有时需要送医院急救。但她发现,外婆一写东西就不喘了,精神也明显好了。于是,家人们都鼓励她写下去,“就当锻炼身体”了。
吴丽娥越写越有劲,有时天不亮就起来写,一口气写上几十页,就这样写了五年。一天,一位老朋友来林家做客,偶然读到这份手稿,大为赞赏,认为很有史料价值——从一个平凡家庭主妇的角度记录了中国南方的百年动荡史。在他的举荐下,1992年,这部21万字的自传出版。长女婿林墉为书取名《命运的云,没有雨》。
该书获广东省粤版优秀图书提名奖。2000年,日本的明石书店出版其日文单行本,译者为松山五郎。
书出版后,吴丽娥心里又空落落了一阵——这一回,她拿起了女儿、女婿的画笔,开始尝试画画。这一年,吴丽娥78岁。
那时,家里养了一只深色的狸花猫,大名黑黑。每天,黑黑都会跑到吴丽娥床前,依偎在她身边,一直到它临终前。“她就开始一点点画这只猫,一画就很有个性。老人家省惯了,颜料干得都不行了,她都不舍得挤新的,老蹭干了的颜料,结果就在纸上形成了不同层次的高级灰。”专业画画的孙辈们都好奇地问她是怎么调出来的,她说不出个所以然,单单就“觉得靓啊”。“真是调不出来的,还是因为她脑子里的审美好,加上一直不停地画,很认真地学习。”
吴丽娥每天都画,画心爱的黑黑,画家里其他的两只猫,画她所见过、听过的人物。神奇的事再次发生:一旦画起来,她的气就顺了,哮喘病消失得无影无踪。
“(写作和画画)那些是她身体所需要的,是一种很本能、最深层的需要。这样表达出来后,她才能心灵平静,才会舒服。”林蓝说。苏家三代出了十来个美院科班出身的画家,有时他们会讨论一个话题——真正的艺术是不是就该像外婆那样?
吴丽娥的素人画在艺术圈的名气也越来越大。一次,广美的一位教授带着一个英国的艺术评论家来林家拜访。那个英国人认真看了他们家里十几个人的作品和画册,最后买下了外婆的三幅黑猫。
“他特别喜欢,因为她的画很直觉、情感很真,他被画面的某种气息打动了。外婆当时特别激动,说她刚刚经济自立了,没想到都快90岁了竟然卖出画了,‘这钱虽然我用不了,我要收起来。’后来也不知道收到哪里去了,好几千英镑呢。”
1998年底,苏家美术馆在吴丽娥老家新会开馆,她的作品由该美术馆收藏且长期陈列。2002年3月,她与女儿、孙辈一道在广州艺术博物院开特展,展名为“一家三代八位女画家”。2008年,吴丽娥出版个人画册《吴丽娥:九十三岁老人画集》,林墉作序,儿女们为之配文。


吴丽娥的时时刻刻
2002年,《命运的云,没有雨》的日文译者松山五郎来广州拜访林家,提出想见一见书的作者。无论家人们怎么劝说,吴丽娥坚决不见。当松山先生走到她面前,她突然情绪激动,泪流满面。
那一瞬间,六十多年前香港沦陷期的记忆汹涌而来。当时,她在青山道的一家毛巾纺织厂当女工。一天,几个日本兵闯进女工居住的厂区来找“花姑娘”。听到响亮的皮靴声,她和女工友们打开住处的后门冲了出去,疯狂地奔跑,身后传来一阵阵日本兵的浪笑声。
吴丽娥祖籍广东新会,1915年生于澳门。她的父亲在澳门的一家典当铺做掌柜。因为母亲患疾,她7岁就和妹妹承担起持家的担子,读了两年小学后不得不辍学。后来典当铺亏空倒闭、东家卷款而逃,父亲带着妻女回到老家谋生。
在新会乡下,吴丽娥和妹妹相依为命,种菜、抓鱼、捡柴。年龄稍长后,姐妹俩辗转于顺德地区的大良、容奇等镇做纺织女工。1937年,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次年,日军从大亚湾附近登陆,战火很快烧到容奇镇,姐妹俩逃回乡下。
不久,吴丽娥和妹妹相继出嫁。她的丈夫是一个在新会县城教书的年轻人,名叫苏耀平。婚后不久,苏耀平便前往香港的一个战时孤儿临时收容所工作。很快,日军占领了新会县城,她逃到乡下,经澳门到香港投奔丈夫。此时,已有大量难民涌入香港,她在香场、纺织厂、保安公司做工。
1941年秋,香港也沦陷了。吴丽娥一边在毛巾厂打工,一边照顾着待产的妹妹。当时,香港市面上已经断粮,时有日本兵掳掠奸杀,还有歹人趁乱放火打劫,工友中陆续有人因饥饿倒下,有的全家不剩一口。在惊吓、挨饿中熬过几个月后,1942年春,吴丽娥和妹妹及其孩子坐着难民船离港,回到新会乡下,后前往粤北韶关地区。此前,苏耀平已奉命撤回内地,然后北上韶关,在邮电局找到了工作。
1943年1月,日军飞机轰炸韶关,黄田坝火海一片,怀着身孕的吴丽娥和丈夫一起逃出,随身财物付之一炬。空袭持续了两个多月。当年3月,她在当地卫生院诞下一个10斤多重的女婴,哭声响亮。她给女儿取名苏侠华(后更名为苏华)——希望女儿长大后能像武侠小说里那样,成为一个武艺高强的中华女侠客。
1944年,韶关战事再度吃紧。邮电局撤到连县,三个月后又接到紧急疏散到梅州的通知。吴丽娥怀着四个月的身孕、携着一岁半的大女儿,在饥寒、疲乏、黄病之中,从大炕口一路步行到兴宁,再由兴宁坐车进入梅县,然后乘船到松口镇,全程几百公里。在松口,她生下了次女苏家芬。
等到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吴丽娥带着孩子随丈夫迁到光复后的广州。曾经繁华无限的广州城已是满目疮痍。乡下的亲人们寻来,骨肉相见,悲喜交加,恍如隔世。
“外婆是个爱憎很强烈的人,她这一生最恨的是日本人。”林蓝略显无奈地忆起了松山先生的那次到访。
令人欣慰的是,吃了“闭门羹”的松山先生说他理解外婆的心情。他情绪也很激动——作为广岛原子弹爆炸的受害者、侵华日军的家属,他终生反战,并将余生投入到民间的中日友好事业中。
与时代共振
1957年的一天,苏家迎来命运的一个关口——家附近的一块大空地上突然来了很多人和机器,轰隆隆的十分热闹。一年前,一家人随父亲单位安排,搬到当时位于广州市郊的海珠区晓港新村职工宿舍。
当时,长女苏华初中毕业在即。因为她画得不错,学校老师建议她报考位于武汉的中南美专附中。她把作业邮寄过去,不久收到一张准考证。巧的是,准考证上写的学校新址就在家门口。原来,空地在建的是一所美术学校,学校后来更名为广州美术学院(以下简称“广美”),并设有附中。当时,苏家7口人靠着七十多元收入生活,苏华得以学费全免。
进美院附中后,苏华经常把习作带回家让弟妹们临摹,教他们绘画基础,带他们去写生、到学校里看画。当时,最年幼的苏小华才3岁,光着脚丫子跟着他们在美院跑来跑去。在大姐的引领下,老二家芬、老三家杰先后考入美院附中。
1966年,一场持续十年的风暴即将到来。
这一年,苏华从广美国画系毕业,等了两年才分配工作。那时,大专院校毕业生全部被送到艰苦地区接受再教育。她被分到粤西南的阳江县漆器厂当设计员。不久,她和同窗十年的林墉结婚。当时,林墉被分配在隶属珠海的斗门县文化馆,夫妻俩要见上一面,水路加陆路需要花上两天两夜。
林墉来自于潮州一个民间工艺世家,是广美当时公认的才子之一。在斗门县文化馆,一有演出,他吹拉弹唱都得上,几乎没有画画的机会。
到1970年代初,广东省恢复了开办于1926年的农民运动讲习所,需要一批大型历史题材创作来支撑。一批散落在各个犄角旮旯的、最有才华的年轻人被召集起来,林墉也被抽调回广州。
1970年代的前五年,他创作了一批广为流传的大型历史题材宣传画,其中最广为人知的是《延安精神永放光芒》。
1972年,林墉与广美校友陈衍宁、汤小铭、伍启中合作水粉组画《国际歌》,代表广东参加全国美展。因为主题临时撤换,国际题材全部落选。落选前,这批广东作品在中央戏剧学院礼堂展出,结果吸引了全国美术界同行来观摩、学习,影响力远胜当年的得奖作品,“广东四大金刚”的声名由此鹊起。到1980年代,他们成为岭南画派新一代的代表人物。
林墉主攻人物,苏华则长于书法和山水画。从美院毕业后的十余年里,苏华以最熟悉和热爱的珠江三角洲为母题创作国画。1982年,她进入广州画院,和丈夫一样成为专业画家。
1979、1981年,夫妇俩受邀到巴基斯坦访问,回国后创作了富有异域风情的巴基斯坦系列,画面上南亚族群独特的外貌和多彩的民族服饰所形成的浓烈审美,让当时的国人耳目一新。这批组画拿下了首届广东鲁迅文艺奖,并在中国美术馆展出,一时惊动了北京文艺界的老先生们。此时两人才36岁。
时任巴基斯坦总统齐亚·哈克说,我们的油画家老是画我们的战乱、苦难,没想到中国艺术家反映了我们如花般的生活场景。巴方将之印成画册《林墉苏华访问巴基斯坦写生画集》,精心包装为国礼赠送到访的贵客。1983年,林墉获得巴基斯坦总统颁发的“卓越勋章”。
林蓝说,父母的个性和风格完全反着来——父亲是少年天才,一路都走得很顺,天赋又特别全面,在艺术上属于清新、华丽的“感人派”;母亲的书、画则阳刚有力,属壮美一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