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潮里的高校专业
作者: 陈洋
“学还没上完,专业就停招了”
2023年8月的最后一晚,新学期伊始,秦岭脚下一家农家乐里,思悦正在和同学们庆生。刚掀开锅盖,热腾腾的铁锅炖鸡香味扑鼻,锅边贴一圈玉米饼,肚皮挺得圆鼓鼓的。正当大快朵颐之际,班级群突然蹦出一条消息——他们就读的专业即将停招。饭桌上,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思悦就读于中西部一所理工类公办本科院校。虽属“双非”,该校的部分特色专业和重点学科在城市建设和工业发展领域却颇有些名气。思悦的专业不在其列,她是文学院汉语国际教育专业2021级学生。该专业创立于2008年。
对汉语国际教育专业来说,2008年是有标志意义的一年。那年,北京成功举办奥运会。教育部发布的《2008年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称,当年“汉语学习热潮持续高涨,汉语国际传播形成规模。2008年全球开设汉语课的大学有3500所,英国、法国、德国、俄罗斯、韩国、泰国、越南、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等国家将汉语纳入本国国民教育体系。”
据深圳《晶报》彼时的报道,“在国内教外国人汉语,每课时的收费大约在50-100元人民币,即使兼职,每月5000-6000元的收入也可轻松获得,而在外国教授中文的收入更是可观。”同年《北京考试报》评论称,对外汉语专业“就业领域宽广”,“即使不做外教,还可以从事对外交流工作、出国继续深造、考研等,也可到外贸机构、新闻出版以及外资、合资企业从事管理和语言文化传播交流等相关工作。”
在此背景下,对外汉语(注:2013年,国家专业目录中正式将对外汉语更名为汉语国际教育)成为那些年的热门专业。可十余年过去,境况已然不同。
“即将入学的2023级将是我们专业招收的最后一届本科生了,大家(2021级)要多帮帮学弟学妹啊!”向思悦他们宣布停招消息的正是该专业的创办者。思悦还记得,那晚教授一连发了好几条朋友圈,皆在感慨人生多有不测风云。
“好不容易高考完,大学才读两年,专业就停招了,”思悦同样难以接受,她忐忑地给班主任发去私信。老师只是无奈地解释,这是学校专业结构调整的结果。
2022年,该校曾入选本省第二轮国家“双一流”培育高校,但最终未能在全国的角逐中脱颖而出,落选第二轮“双一流”建设名单。据悉,第一批“双一流”建设高校主要为原有的985、211高校,能够入选第二轮名单的新增高校,或许综合排名不靠前,但必须有亮眼的优势学科。公开信息显示,新一轮“双一流”建设中新增的35个建设学科中的8个就来自7所新增建设高校。某种程度上,“没有新增一流学科,就无法入选双一流。”
“双一流”建设每5年为一个建设周期,不同身份属性的学校在生均经费等指标上差距悬殊。为了实现属性升级,高校需要根据自身特点和优势,调整专业、学科方向和学术布局。在财政拨款预算紧缩的背景下,高校“必须勒紧腰带过日子”,可能会将有限的资源集中于那些有望冲刺国家“双一流”建设学科的方向。
思悦所在的系共有7位老师,虽然老师们都很负责,但平日一些专业课仍需靠英语或中文系的老师兼职教学。从这个角度看,决策者因其“专业教学发展上的能力和资源瓶颈”而丢卒保车也不无道理。只是对局中人来说,能力与资源瓶颈并非全然为“因”,也可能是投入不足等多方因素的“果”。
即便作为学生,思悦也能感受到破局的无奈。“学校科研资源一直是向理工类专业倾斜。我们这些专业,师生到外省比赛的各种费用都是自理,奖学金设置的名额也会少很多。没有必要的资源支持,专业要如何做出亮眼的成绩呢?”

就业:专业生存的核心“KPI”
这两年,思悦所在的专业并非学校唯一舍弃的“卒”。2022年,该校的文化信息管理专业已率先被停招。在思悦看来,影响专业存亡的另一个核心“KPI(关键绩效指标)”是就业率。2022年,麦可思研究院发布的《中国大学生就业报告》就将汉语国际教育专业列为“红牌专业”(即失业量较大,就业率、薪资和就业满意度综合较低的专业)。
不过,虽被“标红”,汉语国际教育专业并非过去几年被撤销最多的专业。中国教育在线发布的《2023年高招调查报告》显示,2022年,全国高校共有925个专业点被撤销,主要是一些不能适应社会经济变化需求和就业率过低的专业。在2017-2022年被撤销的专业点中,公共事业管理、信息管理与信息系统、服装与服饰设计等5个专业是撤销数量最多的。其中,1990年代末被正式收录到《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目录》的公共事业管理专业居首,2017到2022年间共有110所大学撤销了该专业。
2022年,苏茜从贵州省一所二本师范类院校毕业,她的专业正是公共事业管理。找工作期间,她深刻地感受到此前同学们互相调侃的“天坑专业”并非只是段子。那几个月,学校举办了多场大型联合招聘会。可仅仅两三次后,苏茜便不再参加。
“贵州这边,好工作就那么几类。要么是学校来招老师,基本都要求师范生;本地酒厂也不错,但多半是招化工与制药、食品科学与工程类;还有一些公司招文员,都是要求汉语言文学专业……能看得上的岗位限制专业,我们根本报不了;不限专业的,要么公司名看起来就不大靠谱,要么就是工资太低,或者是销售岗……就很尴尬!”
最终,她所在的班六十多人,通过校招入职的仅有三四个,工资待遇都不太理想。因为待业占比较大,当时学校还提供了一部分科研助理的岗位。2009年,金融危机次年,科技部、教育部等联合印发了《关于鼓励科研项目单位吸纳和稳定高校毕业生就业的若干意见》,首次明确提出鼓励相关单位聘用高校毕业生作为研究助理或辅助人员参与研究工作。
据科技部数据,在苏茜毕业的2022年,科研助理岗位就吸纳17.9万人就业,其中15万人为应届高校毕业生。苏茜就有同学申请了这类岗位,月薪两三千元,工作多是些办公室杂务,合同期限最少半年,最多不超过一年。那位同学申请的初衷本是作为考研或考公前的过渡,可这份工作远不如想象中轻松。那年末,同学考研失败,至今仍在考公。
某社交媒体上一个题为“公管人,毕业后都去哪了”的帖子下,点赞最多的留言给出的建议是在校期间辅修法学或者中文相关双学位,凭第二学位考公。
苏茜没能早点看到这个帖子,但殊途同归。放弃求职后,她开始准备跨考马克思主义理论专业(以下简称“马理论”)的研究生。这是老师的建议——近年来许多大专职业院校都在招马理论的老师,岗位相对充裕。但次年春天,苏茜考研落榜,未能如愿。和一些研究生朋友聊完后,她放弃了“二战”的念头。考虑到就业趋势,“早占萝卜坑”才是上策,苏茜果断踏上了考编路。
然而,这个听起来似乎专为培养公务员而打造的专业,实际能报的岗位远不如法学和汉语言文学这类文科“招考大户”。明确招考公共事业管理专业的岗位寥寥无几,该专业的学生往往只能报考限制为管理或公共管理大类的岗位。大类覆盖的专业面更广,竞争也更为惨烈。
毕业快一年,在经历了近10次企事业单位人才引进考试后,苏茜终于上岸了一家市属国企。虽然报考阶段深受专业限制之苦,入职后她的工作内容却是内务兼子公司出纳。此前,她并没有财务方面的知识储备,但单位里没人在乎。专业会被视作“原罪”,恰恰在于招考的专业壁垒更多针对的是“能不能报”,而非“能不能干”。
虽然已经有了国企编制,苏茜并未停止继续考编的努力。不久前,她一位长辈工作的国企倒闭。对方临近退休,处境尴尬。面对宏观的不确定性,苏茜希望能上一个更大更稳的“岸”。她的新目标是省直事业单位,而专业的镣铐依然如影随形。
专业停招之初,思悦最大的忧虑在于,变故是否会影响考研和就业,会不会因此受到歧视?如今一年过去,大四近在眼前。

汉语国际教育专业最对口的就业方向是语言合作中心或孔子学院的志愿者(教师),任期通常为1-3年。浙江师范大学汉语国际推广办公室副教授徐丽华等曾在《孔子学院师资供给:现状、困境与变革》中指出,虽然国内开设汉语国际教育专业的院校很多,但其中只有部分在国外设立了孔子学院。这种错位导致大批本硕毕业生没有顺畅的途径进入汉语国际教育的职业之路。
近年来,国际中文教育的土壤受到复杂多变的国际环境影响,孔子学院的转型也正处于从理念到实践的适应期。思悦所在的大学2012年在欧洲设立的一所孔院,已于新冠疫情期间关停。思悦要申请外校的志愿者项目,会面临更大的竞争压力。即便如愿,任期结束回国后,失去应届生身份的她仍将面临重新找工作的挑战。
因为2024届毕业生就业情况并不好,老师时常提醒他们早做规划。智联招聘5月发布的《2024大学生就业力调研报告》显示,截至4月中旬,有求职计划的应届毕业生中,47.8%已获得录用,比2023年同期的50.4%略有下降。据思悦了解,学姐学长们有的去了留学机构做宣讲,有的去了教辅机构,再者就是销售或文员,至今仍未落实工作的,则继续汇入新一轮考研或考公大军。
思悦的保底选择是回老家西安找一份语文老师的工作。她了解到,西安市内比较好的初高中普遍只招收硕士及以上学历,本科毕业的她只能瞄准一些位置较偏或成立不久急需扩充师资的学校。她也做好了可能要以“非在编”身份进校的打算,即便这意味着可能随时被裁或外派。与身边大多数同学一样,对于找工作,思悦的心态放得很低,“只要能找份工作就好。”
保系的尝试
思悦曾问过一位相熟的老师,送走最后两届学生,他们将何去何从。老师也没有确切的答案,“可能会被调往学院其他专业,比如英语或汉语言文学,但那些专业的岗位也接近饱和,如果安顿不下,就只能转行政岗或图书管理员。”
面对专业被停招或裁撤,有编制的老师们也同样无措。一位东南省份的高校老师告诉《南方人物周刊》,专业停招或减招不至于让老师直接失业,但会影响切身利益:比如编制数与学生数是挂钩的,职称晋升名额又与编制数挂钩;除非是坐等退休的老教师,否则硕士点停招,则没有学生辅助科研;本科点停招则影响课时收入;公共课资源有限的专业,可能上课都得靠抢。工资低、没发展,就是在变相逼人走。
会议室里,谢林如坐针毡,几日来费力准备的“转型保系”方案竟全无用武之地。从日本博士毕业回国,谢林进入一所“双非”高校任日语系讲师,一心只想静心做学问。可仅仅10年后,他的职业生涯便已岌岌可危。
2023年底,学院召开了一场紧急会议,讨论日语专业调整方案。其实,从那年夏天首次收到日语系可能被关停的风声后,“转型保系”的讨论已经在老师们内部进行过多次。
与苏茜、思悦所在的专业类似,日语专业毕业生的就业也不乐观。此前,“双减”政策重击教培行业,企业大幅减员。受国内工资成本上涨、环境法规收紧、美国对华出口产品加征关税,以及疫情后日本推动供应链回迁战略等因素影响,与日企相关的就业机会在收窄。此外,人工智能的发展也在驱动实时语音翻译技术日新月异。
知乎上,一个名为“语言专业真的像网上说的那么没前景吗?”的问题下,一位答主写道:“语言类专业的劝退回答,主要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所学的一身本领没有用武之地的徒劳无功感。”黄杰对此心有戚戚,她是谢林的学生。考虑到就业环境,刚进入大四,黄杰便放弃了找工作,为跨系考研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