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刚:成功的边缘人

作者: 孟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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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本刊记者 梁辰

66岁的艺术家张晓刚仍是拍卖市场上的天王级人物。2024年5月29日,胡润研究院发布《2024年·胡润中国艺术榜》,张晓刚的成交额增长20%至6911万元,在中国艺术家中排名第十。

市场的成功没有改变张晓刚的边缘状态。“调侃一点讲,我也愿意保持这种所谓的边缘人的状态,这种边缘状态会让人更敏感;如果每天周围都是你爱听的那些东西,对艺术家来讲很宝贵的灵感可能慢慢就消失了。”

新冠疫情之后他重新思考了自己与艺术的关系,哪些是要紧的,哪些是他想要的。“艺术是具体的,对艺术家来讲更是,其实是在画细节。你是通过细节去表达一个整体的观点,而不是仅仅在思考一些大而无当的观念,然后配上图。这种艺术不是我要的。”

他投入陌生的过去,不断回看,写、画,谈话、自省、反诘,要给自己的经历和感受一个交代。他想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凭空而来的,这样才安心。 “我的敏感点永远是已经发生的。我永远在往回看,注定当不了一个时尚的、太潮流的艺术家。”

艺术家的工作室

崔各庄的顺白路被日头照得明晃晃的,笔直一条。这里地处京郊,路的北面是一号地艺术园区,占地四万平方米,画廊、美术馆、画家工作室和艺术机构一应俱全,从世纪初筹划起就想要汇集成“艺术硅谷”。

艺术家张晓刚的工作室在这片“艺术硅谷”的马路对面,与它保持着微妙的距离,隐蔽在一间学校的院子里。

这天是2024年6月10日,端午。因为我们的拜访,工作室被收拾了一番。从个展《虚妄之镜》和成都双年展撤回来的画原封不动放在架上,墙上只挂了《洗衣机》《柜子》《光7号》,以及《舞台5号:羽衣甘蓝》,都是近年新作,笼罩在雾霭一样的灰色里。

张晓刚使用过大量的灰色,他喜欢灰色给人的感觉,与现实无关,或属于过去,或触发梦境。2023年甚至有一家艺术品牌联系他,提议到颜料厂申请一管颜料,就以他的名字命名,叫张晓刚灰。

陈年旧画、空白画布挤在角落里,年头久了,有些已经发黄。颜料凝固成抽象雕塑,工具车上挨个整齐罗列着画笔、刮刀、松节油、拼贴用的鞋带。

与其说是工作室,这里整洁得更像一个陈列室,摆脱了游牧状态的定居点。

张晓刚看起来很松快,穿了一身藏青色的T恤布裤运动鞋,下巴冒出短短的白胡须。一年多来连续办完四场个展,参加活动、出书,2024年计划稍作休整,端午前后除了待客还是待客。

2007年,他搬来时这里还是个仅有300户的小村庄,绿树成荫而厂房空置,不仅没有屋顶,墙也是塌的。他租了其中一个两千平方米的废弃车间,日常出门吃饭只有两家馆子可供选择。五年后的北京特大暴雨中,狂风掀顶,一片狼藉。

更早几年,2000年,张晓刚从成都移居北京,先是落脚在花家地,然后搬到费家村,再搬去酒厂。这些地方如今都发展成了艺术区,但他去的时候每次都像开荒,荒凉时进去,一旦热闹了他就走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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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刚工作室。图/本刊记者 梁辰

在费家村时,他们还创造了一种把库房改建成工作室的生活方式。向来无人问津的简易库房突然有人要租,当时的村民们觉得很费解。“就给他们讲当代艺术啊,给他们上课。需要大的房间,因为要做一些装置。哦,懂了。”屋顶换成彩钢,加装卫生间和暖气,一个工作室的基础设施就完成了,后来这变成了热门生意。

“是让一些人赚了钱,但是艺术家在里边也赔了不少。我的好几个朋友都是刚装修完没多久就要拆迁,换个地方,又装修弄好,用到一两年又拆了。倒霉死。”张晓刚觉得好可惜。

北京的艺术区经历了三十多年的迁徙,因为拆迁、市场起落等原因,逐渐从西挪到东,从内环挪到外环。

“现在都不行了,李桥也不行,待不下去了。在北京不容易的,大家都怀揣着一个梦到了这儿,梦破碎了以后好多人就回去了。”新冠疫情那几年喂饱了艺术家们的脑袋,也掏空了他们的口袋。

空间对艺术家的影响比我们想象的要大,乃至直观地反映在创作中。这处工作室张晓刚已经稳当租用17年了,搬来时种的梧桐树从碗口大长成了合抱粗,初夏时节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挺立红墙边。

城堡与蜉蝣

张晓刚在这儿密集工作到2019年底。新冠疫情暴发后,他被困在了将台路的工作室里。那儿更小,又兼家人起居,稍显局促。起初他以为这会像2003年的非典一样过去,很快他就意识到疫情范围在不受控制地扩大。

既然待在家里,索性画笔不辍。

他先是决心画完一幅起草于16年前、经过两次大改却总无法完成的三联油画,260cm×600cm尺幅的“异托邦”。这幅画原本被囊括在“里与外”系列中。相比让张晓刚蜚声中外的“大家庭”系列,“里与外”那几幅并不惹眼,标志性的人物面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旗杆、水坝等上世纪的记忆风景。

在“异托邦”里,喇叭挂在细长杆头,红色婴儿坐在沙发上,青年匍匐于地读书,远处是一所光斑下的1980年代学校建筑。而占画面绝大部分的则是灰色的天空、山脉、土地与河流,荒芜的革命年代景象。

这并不惹眼的系列显示了张晓刚关注点的重大转变,他重新意识到自己并不适合做观念艺术,也无意进入绘画的语言学范畴。他想起了自己早年间追随的表现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甚至文学和音乐。

而他想要探讨的主题,是个体与社会、私人与公共、时代对人的记忆的损害与人有意识地去遗忘之间的关系。这些问题至今仍潜伏在他的神经当中。

2019年,在保留画面大结构的同时,张晓刚把三联画做了大幅改动,人物、记忆物件变多,逐渐占据重心,光斑下的房屋越画越长,两侧再加“屏风”,营造出舞台的质感。2020年春天,他终于画完,并将之更名为《舞台3号:城堡》。

然后他重新开始写日记。其实他非常擅长书写,从小写日记,青年时写信,只是停滞了好多年。

封闭空间让他又有了书写的冲动和正当性。2020年开始的三年里他经历了三次被动隔离,两次在同一家酒店,还有一次在方舱。必不可少的东西是适量的烟、酒、咖啡、打火机,还有速写本和简易水彩颜料。这是他需要的全部子弹和武器,人活得跟在匮乏年代差不多。

“最重要的是什么呢?”他在日记中写道,“我想应该是心态和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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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3号:城堡》 ,2020年,布面油画,260cm x 600cm
张晓刚:成功的边缘人3
《蜉蝣日记:2020年3月29日-读者》 ,2020年,纸本油画拼贴,60cm x 40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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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蝣日记:2022年5月8日》 ,2022年, 纸上油画、纸张拼贴,97cm x 150.5cm
张晓刚:成功的边缘人5
《单腿站立的男孩》 ,2023年,纸上油画、纸张拼贴,152.6cm x 122.8cm

他到记忆库里去翻找素材,抛开一切嘈杂思考自己与艺术的关系。他拍过几段影像,在方舱的房间里不断地来回走,房间逼仄,景象单调重复。而他的日记本里写满了字,画满了草稿,“一些感觉被激发了。”

这些草稿诞生了一批名为《蜉蝣日记》的作品,以纸上油画、拼贴为主要手法,以房间为画面的主要空间,把猫、狗、魔鬼、黑山羊、档案柜、隔离酒店走廊、餐桌上互搏的人、格列柯的《揭开启示录的第五封印》等等并置画中,画外盖戳似的写上一个虚构日期,一种扭曲和重组记忆的狡黠方式。

《蜉蝣》在上海黄浦江边的龙美术馆开展时是2023年3月,春风苏醒。美术馆的空间巨大,《蜉蝣》很小,人来人往。

这是张晓刚重新引起关注的两年,连续办了四场个展、参加活动、出书,反响热烈,关于他勤奋的创作,也关于创作中略显保守的具象、叙事性特征。

“奇怪的是,有一些表现实际上是他早年的艺术趣味和态度,它们又浮现出来。”年轻时就认识张晓刚的批评家吕澎察觉到,其中有种循环,“纯粹的表现主义手法,后来又加了一点小平涂,又加了一点肌理效果,但它显得比较讲究微妙,是一种新的趣味。要注意它的往复,又要注意它的差异和不同,找不到一个比‘循环’更有趣、更准确的词了。”

吕澎看《蜉蝣日记》之后的“光”系列,同样发觉可以追溯到青年。在“光”系列中,那道自1989年出现在他画中,原本只以光斑形式出现的光变成了主角,人的面孔、手、书成了局部。

“他能够意识到人处境的糟糕。要怎么去解决它?其实光就是一种希望和解决。”吕澎说,“这个光是生活经验,很多事情都给他留下一个感觉,人生其实问题远远大于快乐。”

血缘的历史

张晓刚1958年出生在云南昆明,在家里四个孩子中排行老三。

日后他说到自己常年面临的边缘处境就会提起这个排行,意思是不像老大老二能更早来到父母身边,也不像老幺备受关照。4岁时,母亲开始教她的孩子们画画,只有老三坚持了下来。

不知道是因为内向而喜欢画画,还是因为喜欢画画而变得内向,总之张晓刚有了自己的避难所。有段时间,他家住的楼房为了躲避对面红卫兵的枪击,把所有门窗都用砖堵上,因此他有一种重要的童年记忆,就是在黑暗幽闭的密室里画画。

下乡又复课之后,张晓刚在17岁时遇到了自己的启蒙老师、父亲在西南联大的同事,林聆。林聆教会了他素描、水彩、油画基础,让他在连环画的趣味之外有了苏联体系和欧洲美术的眼界。他从没想象过两年后高考恢复,自己会考上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是当年云南省唯一一个。

但他父亲是个专制的父亲,老师是个严苛的老师,张晓刚从来没有从他们那里获得过肯定。唯一能理解他的母亲,因为在职场遭遇变故而患上精神分裂症,成了家里的一个谜。

1977级川美油画班的学生都非常人。程丛林画出了《1968年×月×日雪》,高小华画出了《为什么》,罗中立拿出《父亲》,何多苓则有《春风已经苏醒》。这些画涌动出“文革”后伤痕美术的热潮,学校里一时间“似乎每天都会诞生一个新星,或者一件令人刮目相看的新作品”。

年纪比他们小十来岁的张晓刚还在紧张和不安中寻找自己的道路。他喜欢上了印象派,喜欢到决定用此风格来完成自己的毕业作品、不同于以往写生的“草原组画”。然而学校不以为然,认为他是“搞怪派”,“不美”,“没有感受,学别人又学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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