垸、圩、堤坝,为什么一定要住在这儿呢?
作者: 欧阳诗蕾每年的6月至8月是中国大多数河流的主汛期,洪水集中发生在这几个月。在国内今日的交通条件之下,记者往往在一天内就可以赶到灾难现场进行报道。
每一场赶赴洪灾现场的路程,我都会有点不安,因为沿途经过的地方,几乎排出了一组清晰的差异序列。我启程的大城市往往在酷暑、安全和空调中,我乘高铁首先抵达的是当地所属的市,再乘车到县城和中心城镇,这些大多都是当地地势较高的安全地带,看起来毫无灾害痕迹,最后我在暴晒的县城换车去洪灾现场。
洪灾地点往往是沿河、湖、山的村庄。到了乡村的小路和堤坝,人开始变少,毁坏的房屋变多,有时是一片汪洋,灾难的浓度渐渐增加。
2024年7月,我的家乡湖南岳阳华容县团洲发生洪灾,洞庭湖团北村堤防决口,到7月6日11时,决口处达到226米。决堤之后,团洲垸内超92%的面积被淹,五千多村民陆续转移到县城的四个安置点。我恰好在华容,这次的所有采访是用家乡话完成的,“1996年洪水后建的屋,这次又被淹了。”一位老人家和善地对我说。
采访时,当地的老人们总是说起上一次更大的洪灾,往往是1996、1998年的长江洪水,偶尔有更年长的人会提到1954年那场长江流域的特大洪水。他们也提到在水边居住,对水的情感一直又敬又畏,可以预见到与之相伴的危险。每次听到这里,我脑子里总会闪出一句疑问——“为什么一定要住在这儿呢?”
这个问题可能不会有答案。在安置点,70岁以上的村民们几乎对洪灾抱着一种已经认命的平和,40岁到五十多岁的村民在灾害后反应相对激烈。但住在安置点的都是相识多年的邻里,无论跟工作人员吵不吵,生活还是要继续,大家聚在一起,笑话也还是要讲。
2016年,老家华容河决堤时,相关部门用卡车填埋溃口,当时的华容成为新闻报道的焦点,为何还在使用这么落后的填埋溃口的方式?当时,我正在安徽铜陵的几个村里跑洪灾,想回老家采访报道,但走不开。等我回家的时候,网络上还在为这件事吵得很热闹,但老家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县城是平静的。
当时我22岁,执拗、激烈地追问在政府工作的亲人们,关于这场洪灾的具体情况。这次在老家华容采访洪灾,我30岁。人在30岁和22岁时对事物的理解和感受,已经很不一样了。
在洞庭湖周围,垸被分为三类:人口密集、经济集中的重点垸,经济体量稍低的一般垸,和临湖、地势低的蓄洪垸。团洲垸就是蓄洪垸。对华容县城来说,团洲因为与洞庭湖离得近,县城和周边地区常有人特意到团洲来钓洞庭湖的鱼。但在日常生活中,县里的人们很少能清楚地意识到,蓄洪区与县城里的关系究竟是什么?
在长江中下游地区,蓄洪区对洪灾各有各的说法,安徽叫“破圩”,湖南叫“倒垸”。对蓄洪区来说,洪灾风险是重复的,安置点总是在镇上和县城,这些年的洪灾跑下来,我对“垸”,对“圩”,对“第一道防线”“第二道防线”,始终没办法那么心安理得。